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那个被我活埋的人》 作者:vampire_j 内容简介: 周五下午的心理诊所,走进来一位特别的病人。 【第一周】 凌辰南打开个人资料表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 他想起来了,原本约在这个时间段的客人在两周前取消了常规预约,说是情况大有好转,也要随家人也要搬去别的城市了。于是,周五下午四点的这最后一个预约时间段换了一位新客人。 凌辰南一直叫他们客人,而不是病人,他也一直称呼自己为心理咨询师,而不是心理医生。 指针划过一分钟后,响起两声敲门声。 两声,而不是大众的三声,第二声与第一声间隔了一个微妙的停顿,像是十分克制,又像是有些不确定。 门被推开,新客人走了进来,冲他点了点头,说:“凌医生,你好。” 客人没有伸手,凌辰南就也没有伸手,只是站起来迎接他:“沈先生你好,请坐。” “沈先生以前咨询过心理问题吗?” 凌辰南一边和他闲聊,一边明目张胆地打量这位客人 —— 高,瘦,十分英俊,坐姿端正,跟出现在这里的常客类型大相径庭。 一般来咨询心理问题的大部分是家庭生活紧张的年长女性 —— 女性一般来说会比男性更容易发出求助。 但是凌辰南又注意到,他在坐下后不动声色地两次转动了咖啡杯耳朵的方位,把咖啡碟推到了木桌花纹对齐的地方,并且对小碟子里的饼干屑感到局促,应该是有轻微强迫症和洁癖的人。 “所以,” 凌辰南从眼镜上方释放出令人安心的特色笑容,说:“请问是有什么困扰的事想要和我倾诉吗?” 客人看着他,喉结动了动。 吞咽的动作,在压抑什么强烈的情感。 他微微张开嘴,眼睛上下看了看,似乎在想怎么措辞,凌辰南也不催他,静静看着他。 客人终于发出了声音:“我曾经有一个恋人。” 凌辰南捕捉到了关键字:曾经。 恋人成为过去式无外乎两种原因:天灾,人为。 不确定这个恋人是否还尚存人世,凌辰南保守地等对方继续,可沉默的丝线却越拉越长。 看对方似乎思绪万千,不知道从哪开始叙述,凌辰南引导道:“你们现在不在一起了吗?” 对方沉默了非常久,说:“我,我欺骗了他。” 欺骗,凌辰南脑内开始建档,两性关系里最常见的欺骗就是出轨。可凌辰南等了半天,也没听到这两个字。 准确的说,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一般来说,这种沉默多发生于被动来看心理医生的客人身上,不愿面对自己的心理健康问题,也不承认自己需要帮助,更很难对医生建立起信任感。与之相对,主动寻求帮助的客人大多有强烈的倾诉愿望,这样漫长的沉默十分对不起高昂的诊费。 但对方不自觉地把胳膊抱在胸前,完完全全是一个拒绝的姿势。 凌辰南把本子和笔搁在一旁,眼镜也摘掉,手搭在膝盖上说:“跟我说说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吧。” 客人终于抬起眼睛,直视他,而不是看着他下巴的某个地方,对方眼睛非常漂亮,算是五官上最出彩的部位,如果笑着应该十分招人。可惜他现在全无表情,脸孔背后空荡荡的,与其说是茫然,更透着病态的气息。 “他是……” 客人开口了,虽然语速缓慢,但这次好歹是成串的句子:“我们是在他工作的地方认识的。” 【沈寅川的第一段故事·相识】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家咖啡厅。 那是一个周二的上午,我当时正在等开会,就随意找了个有网络的地方坐在里面处理邮件。然后,他出现了,我看见他路过我旁边的玻璃走进店的前门,点了一杯豆浆拿铁外带。他很帅,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有点意气风发的味道。他手上没拿其他东西,等待的时候很潇洒地插在裤兜里,靠在吧台边漫不经心地四处看看。 然后我就看着他接过拿铁,过了街,进了对面的办公大楼。 按理说,这种大街上的惊鸿一瞥一般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是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想要认识他的冲动。可我们俩完全是陌生人,毫无交集,而且当时也快到开会的时间了,可我那时候只想着自己要是现在不追上去的话,可能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他了。 于是我飞快地收好了笔记本,跟着进了那栋大楼。 大楼一共有二十三层,我一层一层地往上找,看得很慢,生怕他在什么角落或者单独的办公室被我错过。终于,我在十九层的地方找到了他,他叫白晟,是一个家装设计师,玻璃门上贴着他的名字。 我大概犹豫了五秒钟吧就推门进去了,我假装自己是想要咨询家装问题的客人,和他认识了。】 凌辰南听完后,心下想:连工作都不顾也要勇敢追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看眼前人的样子,想不出作风竟如此大胆果敢。 他问:“之后多久你们在一起的?“ 沈寅川说:“三个月,我们认识第二周就出去吃饭了,我跟他坦白说其实自己不是真的要找家装设计师,是为了要接近他才这样说的。他有些惊讶,但也没有生气,后来我们约会了两个多月就正式在一起了。“ 凌辰南点头说:“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你虽然最开始没完全说实话,但也只是破冰的一点小伎俩罢了。” “不,” 沈寅川闭上眼摇摇头:“我欺骗了他。” “那个不是我,和他约会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为了讨他喜欢,伪装成有趣温柔的样子,但其实我不是的,我是个很糟糕的人。” 沈寅川说。 凌辰南理解地点点头:“这是很正常的,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会尽力表现出自己完美的一面,去假装自己喜欢对方的兴趣爱好,久而久之,这种假象的维持会越来越累,越来越难,尤其是一起生活的人,恶习会更加容易暴露。” 沈寅川摇头:“不是的,我完全骗了他,我不是那样的人,医生,我是有病的,我……我也许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自己” 也有很多种景象,听对方的描述,其恋人也是一名男性,加之一眼看过去,对方本人身体也算偏瘦弱,不然凌辰南都要以为是家庭暴力了。 可沈寅川皱着眉,又有点说不出话了。半晌,他才说:“医生,这里的谈话内容都是保密的吧。“ 凌辰南点点头:“医患保密守则,除非你谈及的内容涉及到了对公众或他人的危害,不然我是无权告知任何人的。“ 沈寅川点点头,说:“我,我控制不住,我不想伤害他,我很想信任他,可我很讨厌他和别人说话,我知道,有时候只是工作,只是朋友,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凌辰南心想 —— 这么帅的人也会有这么强烈的自卑心理和不安全感,他问:“你动手了吗?“ 对方微张着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是故意的,他太受欢迎了,他只要不是下班直接回家我都会胡思乱想,我忍不住发脾气,之后又很后悔,和他道歉,后来他都尽量回家加班,但是我还是不放心,万一他的客人喜欢他呢,万一他在买咖啡的时候和别人聊天呢?我不是故意的……” 对方语序开始颠三倒四,情绪慢慢激动起来,凌辰南忙轻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可能需要再仔细讨论一下的行为。” 沈寅川顿住了,他愣神的时候,桌子上的电子表忽然发出了哔哔的提示音 —— 咨询的时间到了。 凌辰南也是一愣,对方刚刚要打开一点心扉。 周五了,之后也没有别的客人,凌辰南说:“沈先生,如果你想的话……“ 可以继续说完没关系。 可沈寅川像是踩到毒蛇一样,迅速站起来:“医生谢谢,我下周再来。“ 【第二周】 又是周五下午,诊疗所的几个同事聚在茶水间聊周末的计划。 负责前台的郑小姐捂着热茶杯冲凌辰南微笑,说:“凌医生,周末约会吗?“ 凌辰南也笑:“男人老狗一条,没人要。“ 郑小姐乐了一会儿,说:“上周那个男的还来吗?“ 凌辰南装傻:“哪个男的?“ 郑小姐眨眨眼睛:“当然是那个帅哥啦。” 凌辰南无奈地笑了笑,文书的刘小姐说:“帅是帅,但是看着总觉得人心里毛毛的。” 凌辰南理解她的意思,但不得不说,他觉得那人病态的样子有点性感。 对于小众偏颇的东西兴趣浓厚,也是他开始对研究心理学的初衷之一。 郑小姐抿了一口红糖水:“啊,大概是冰山系的。” 凌辰南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带上水杯,边走边回头叮嘱:“人家来的时候别盯着看。” 郑小姐笑嘻嘻地招手:“医生放心吧。” 凌辰南回到自己办公室,把客人的座椅移到窗帘后,只留下一个趟靠的长椅,心里盘算这次要多久才能让对方开始顺利说话。不多时,两声敲门声响起,沈寅川走进来了。 依旧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衣服,高挑又禁欲的样子,凌辰南怎么也想象不出对方歇斯底里质问恋人的情景。 沈寅川资料上写的176cm,可肉眼看过去似乎又比自己还高,凌辰南不承认自己长缩了,拼命洗脑是对方太瘦以造成的错觉。 这次凌辰南站在办公桌前,手垂在身侧,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东西隔挡,可对方还是对他点头问好,没有主动伸手来握。 果然,沈寅川想要落座的时候发现椅子没了,他有点不安地左右看了看,凌辰南说:“坐这可以吗?” 沈寅川点点头坐在躺椅一侧,可腿没有抬上来,背也没有躺下去,还是笔挺挺的,像是在坐板凳。 凌辰南坐在他斜前方的皮质办公椅上,翘起一个舒服的姿势,说:“放松。” 对方看了看他,也试着往后靠了靠。 凌辰南说:“这周过的还好吗?周末有什么打算?” 可沈寅川只含混地答了两句,不像是想多聊其他私生活的样子。 凌辰南于是放弃周旋,问:“那上次咱们说到您和恋人的交往间出了一些问题,一周过去了,您对这段关系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吗?” 沈寅川眼神似乎有些放空,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凌辰南说:“您上次说自己欺骗了对方,控制不住自己的占有欲,并且……做出了伤害对方的事?” 伤害可以是言语上的,行动上的,肢体上的。 沈寅川点头说:“是的,我,我伤害了他。” 凌辰南问:“具体是什么样的行为呢,能举个例子吗?” 对方舔了舔嘴唇,吸了两口气,又急促地吐出来:“一开始,真的没那么遭的。” 【沈寅川的第二段故事·苗头】 【我第一次表现出强烈的嫉妒心时,是我们在一起半年的时候。当时他似乎有点吓着了,我怒吼的样子一定很狰狞,相框碎在他耳朵边的时候,他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敢相信。看见他的表情,看见他脸颊流血,我其实就心虚了,可一想起来他和别人单独吃饭又说又笑的场景,我还是很生气,我控制不住自己,说出口了很多…… 很过分的话。 我说出那些话之后,他表情慢慢冷掉了,我最讨厌也最害怕他这个表情,他对所有人都永远都是笑着的,可却会冲我露出冷漠的脸孔,好像下一秒钟就要转身离去。 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怎么留住他,我留不住他。我总是害怕他下一秒就会看见更优秀的人,像他自己一样的,闪闪发光的人,而不是我这样……我这样平淡无奇、没有任何优点的人。 我问他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地方,我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是一场玩笑,是一场捉弄。可他回答了几次之后就不耐烦了,有一次,他说,他居然对我说:“你再问几次这个问题,我就要想不起来答案了。” 想把他绑在身边,想掰断他的双腿让他无法走开,想刺瞎他的双眼让他看不到别人,想毒哑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分别的话语。 当然,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收敛起自己的怒火,向他道歉。 可是他别过头去,不想理我,我求了半天,他才开口:“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我说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相信了我。 他不该相信我的。】 讲完之后,沈寅川眼睛低垂,抿起薄薄的嘴唇,满脸都是真心的悔恨。 凌辰南说:“改变不该从别人相信开始,应该自己相信自己。” 对方抬起头看他,凌辰南又说:“你在之前的恋爱关系中也表现出了这么强的占有欲吗?” 对方还是看着他:“我不记得了。” 他根本没有回忆就作答了,他在撒谎。凌辰南想,可是为什么呢? 凌辰南换了个话题:“那么,你在你们矛盾爆发之后有尝试过什么别的方法,来调试这种恋爱强度吗?” 沈寅川眼睛偏开转了转,回想道:“我告诉自己,我不断跟自己保证,要相信对方,可是……可是我做不到。他……他太优秀了,比我好很多,不只是长相,他也比我高,比我有钱,我,我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跟他或是他的那些朋友相提并论。” 凌辰南看了看他无死角的五官,又看了看他手腕上江诗丹顿的机械表,和马衔扣的鞋,觉得自己要不是在一次严肃的心理咨询之中,都要以为对方是故意炫耀来找骂的了。 对方的恋人指不定是什么超级贵族家的混血王子,可生活中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凌辰南说:“自卑是一种非常主观的情绪,人不管拥有再多物质财富都有可能自卑,可能因为样貌自卑,可能因为才华自卑,也可能因为性别,肤色…… 没有人是完美的,就连你的恋人……前恋人也有可能因为什么事自卑。而过度的自卑会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激进情绪,然后被自尊无限放大地释放出来。” 对方仰靠在躺椅上听着,然后盯着天花板迟钝地点了点头,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我只是想好好和他在一起,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 凌辰南背后掠过一阵凉风,手心冒出微微的细汗,语气平静地问:“什么?” 沈寅川有点恍惚,答不及意:“我是错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凌辰南心跳加速,但是还是尽量放缓了呼吸:“所以他现在在哪?” 沈寅川缓缓转动脖子,漂亮但毫无生气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涟漪:“他死了,医生,我把他埋在我家院子里。” 凌辰南表情僵住,但他知道自己的瞳孔一定放大了,可对方没有察觉,又把头转了回去,看着天花板碎念:“他不是被我打死的,我就知道我下手没有那么重,我不是真的想要伤害他的,但是那天他到夜里都没醒来,我是真的以为自己杀了他,到我把他埋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 我,我活埋了他,我不是故意的……” 凌辰南飞快地辨别着他话语里的真假。 十秒钟之后,他决定先稳住对方的情绪,再做打算。 可惜他刚刚张开嘴,计时的铃声就响起了。沈寅川从放松的气泡中惊醒,又飞快地道别走掉了。 【第三周】 外貌魅力偏见(PAS),一种心理上的偏见,当人们看到外貌美丽的人是会认为他们同时拥有其他的美好的特点,例如他们会更加善良、成功、快乐等。 凌辰南花了一刻钟时间检讨自己是不是陷入了这种偏见里。 上周五的诊疗结束后,他前思后想了很久 —— 如果沈寅川说的是真的,如果他真的杀害了自己的恋人埋在后院,那么自己是有义务要把相关内容告知警方的。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可是通过短短两个小时的接触,凌辰南觉得对方大概是有一些妄想的症状。 首先,他自我叙述的时候描绘了很多跟现实有出入的细节,例如他本人明明经济条件优渥长相上乘,从生活习惯和礼仪来看也出身家庭教育良好的环境,但是在描述中却带着大量关于长相和家庭条件的强烈自卑。再者他某次提到了自己的“姐姐”,但之后又说自己是独子。还有一次,他提到自己因为打篮球而膝盖受伤,可是凌辰南观察他没有避开受伤膝盖单独用力的习惯,站坐姿也没有任何异样。 在这种种的前后不统一之中,凌辰南却不是很怀疑这位“恋人“ 的真实性。 提及恋爱过程时,沈寅川添加了很多不必要的细节,例如约会服饰的颜色、当日的电视节目等,有时候也会自我修正不准确的叙述,这是只有在回忆真实事件的时候才会发生。 除非……他花了大量时间精力妄想了一个完整的人物和故事,导致自己都相信了。 凌辰南反反复复推翻自己的想法,决定眼下还是多了解对方一点再做打算。 约定的时间到,沈寅川又准时出现在了诊疗室里。 凌辰南问:“你的恋人,他叫什么名字?” 沈寅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白晟,他叫白晟。” 凌辰南:“你说,你上次失手伤害了他,然后埋在了你家后院?” 沈寅川低下头,轻轻地点了点。 凌辰南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活埋的呢?按理说你应当以为自己已经错杀了他,至于具体死因和死亡时间,需要专家来鉴定吧。” 沈寅川皱起眉毛,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知道的,他当时没有死,还能闻到泥土的味道,那天下了雨,土很松软,很快就挖了一个大洞……” 凌辰南看对方身体僵硬、手指神经质地颤抖,意识到自己逼得太紧了,放缓语气说:“不要急,我们从头开始说,当时你们住在一起吗?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没有被安抚,对方反而颤抖得更厉害了,说:“是住在一起,但…… 但他不是自愿的,我,是我逼他的。” 凌辰南问:“他不同意同居吗?” 沈寅川眨了眨眼睛,回忆道:“他说想要有一点,有一点私人空间,我不懂,为什么需要私人空间,不管他什么样我都会包容他的……只要在一起。我想要每天能够看见他,就算每天见面,就算他说每天都来我家,可……可我知道他有一个随时可以回去的地方,我知道如果他随时要走都是走的掉的。” 凌辰南声音沉静,带着令人放松的特质,他轻轻地问:“然后呢?” 沈寅川缓缓呼出一口气:“然后,我……买了一点药。” 【沈寅川的第三段故事·禁锢】 【为什么要惹我生气呢,明知道我最无法忍受他说离开的话,为什么要用那样美好的嘴型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呢? 第一次,我只是想要让他在我家多待一会儿,我只是想在周六也抱着他赖床到中午,两个人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没有外人打扰,也不用担心这种温存是昙花一现。 我专门去查过了,这种安眠药带一点镇定的效果,如果不长期服用的话是没有什么副作用的。而他喝下带有镇定剂的饮品之后,整个人变得非常乖巧,有点困倦又软绵绵的,全身心依赖着我的样子让我有些上瘾。 有了一次,第二次就变得更容易。 从最开始的两周一次,到一周一次,到后来我几乎无法面对清醒时的他了。慢慢地,他开始产生一些抗药性和依赖性,我不得不把剂量加大,把普通的助眠物替换成镇定效果更强的药品 —— 这些药品大多是处方药,为此我伪造了大量的医生处方,走遍全城各个药店,这边开一点,那边开一点,以免引起怀疑。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他生疑得太晚,他已经走不了了,我不会让他走的。 我想,没关系的,他不用工作,我会赚钱养活我们的。他也不用出门,我会一直陪着他的。 他不需要手脚,只要一直看着我就好了。】 凌辰南伸手悄悄关掉了计时的闹钟,问:“之后你做了什么?当他发现你对他下药之后。” 沈寅川举起右手,将左手扣在右手手腕上。 凌辰南问:“你把他囚禁起来了?绑在家里?” 沈寅川点了点头:“不是那种情趣的手铐,是真正在五金店定做的,其实……就算不用那么结实的链条他也跑不掉,毕竟他每天醒着的时候很少,药物让他身体和精神都变得很不好,也不怎么吃东西,瘦了很多。” “他最开始会拼命挣动,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的,都不好看了,后来……后来他会学乖一点,避开我给他的食物和水,虽然这样能够避开里面的药物,但是身体却因为绝食而更加虚弱。” “后来我答应他了,我说不会再在食物里放任何药物,每次喂他之前我都先吃几口给他看。” 凌辰南问:“他相信了?” 沈寅川点头:“他相信,我也真的没有放,因为当时我已经改成静脉注射了。” 凌辰南暗自吃惊这段关系走到如此极端的境况,沉思片刻后说:“那我们再说说你失手伤害他的那天吧,那时候你已经拘禁他多久了?“ 对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一个月?一年?十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开开心心在一起的日子就像在昨天,有时候又觉得过去的每一天都十倍的漫长。” 凌辰南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说:“回到我最开始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对方被埋掉的时候还活着?” “因为啊……” 沈寅川睁大眼:“我第二天去看的时候,地上好大一个洞,里面的人不见了。” 这下子凌辰南基本确定对方是在妄想了。 沈寅川比划了一个手势,接着说:“当时,当时他流了好多血,满地都是,但他骗我医生,他骗我会好好的,让我解开他,他说他不会走的,我就信了,我相信了他,然后……” 他脸埋进手里,声音颤抖,好像在哭:“我不是故意的,他要走,我吓坏了,我气疯了,我先是推了他一把,他头撞到了桌子边,我没看到,我当时只是想让他别走,我掐着他的脖子……我没想那么用力的,但是我当时跪在他身上,全身的力气都压下去了,他满脸血……” 凌辰南递给他一杯水想让他冷静一下,可对方却避开了,可能是想到了以前自己在水里下药的场景。 沈寅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一直坐在他旁边等到半夜,他的身体越来越凉,地上的血也凝固住了,散发出非常令人反胃的铁锈味,我当时太害怕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我就埋了他,我不知道他当时还活着,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肯定会送他去医院的,我肯定会的。” 凌辰南问:“然后你去院子里挖了个坑,把他埋进去了?” 沈寅川点点头:“挖了好大一个坑,我把他推了进去,好看的脸颊都蹭脏了,身上也都是土,然后我开始飞快地埋,我坑挖得不够深,土不敢填太高,我想别人肯定一看就能发现,但是我太害怕,当时也只能那样了。回到家之后我从窗子又看了看,下雨了,土变得平坦,没之前那么明显。然后……然后我应该是吃了一点安眠的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地上一个坑,他不见了,他不见了……” 凌辰南注意到他第一次说的时候,是“因为下雨泥土松软所以好挖坑”,第二次下雨的时间点却跳到了掩埋之后,心里估计着对方是受不了和恋人肢体冲突后对方离开的打击,神志不清下到院子里挖了一个坑,是一种掩埋自己不愿承认的不堪事实下的无意识举动。 好险自己没有冲动之下去报警,为了一具根本不存在的尸体。 而在自己对面的人,凌辰南想,也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只是一个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情感和把握恋爱距离的病人,每一天都深陷在对自己的自责里,一步一步努力寻求着帮助。 “医生,” 沈寅川忽然开口喊他:“天,天黑了。” 凌辰南扭头看了看窗外,深蓝色的天空逐渐晕染开粉紫,他又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一个小时了。他有些心虚,说:“闹钟怎么没响,都这么晚了。” 对方低下头,说:“耽误你了。” 凌辰南身体往前倾,手搭在他腿边的椅子上 —— 这个亲近的试探没有引起对方的不适,比第一周的抗拒已经大有改观。 “完全不会,” 他说:“我想要帮助你。” 沈寅川看着他,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凌辰南觉得他可能是想要微笑一下,虽然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第三周·夜】 收拾好东西后凌辰南同沈一起出了办公室,外面一片黑,大家都关灯走人了,凌辰南一头黑线,打开大门让走廊的灯光透进来,开始设置锁门的警报器,沈寅川就抱着外套站在他后面看着他。 “我……” 凌辰南有点不好意思:“我请你吃个饭吧。” 对方睁大眼睛,显出惊讶的样子,暖黄的灯光映出他发际和脸颊的绒毛,颇有些天真无辜,凌辰南暗想—— 外貌魅力偏见还真是的,这副骗人的面孔,也难怪他前任会同他纠缠那么久不停上当了。 凌辰南又补充:“天有点晚了,这会儿晚高峰路上可堵了,就这儿楼下有一条街全是吃的,都还不错,你喜欢什么样的,吃辣吗?” 沈寅川有点局促地答应:“哦,哦。” 凌辰南笑笑:“新开了一家泰式火锅,我同事说可好吃了,我一个人吃火锅略寂寞,你要不要陪我?” 对方似乎被他的轻松笑容感染,也带上一丝愉悦的表情:“好啊,啊,泰式火锅里有牛奶吗?“ 凌辰南说:“是椰奶吧,怎么了吗?“ 沈寅川说:“我,我乳糖不耐。“ 凌辰南点点头:“怪不得你喝咖啡都不放奶包呢,椰奶是植物性蛋白不影响的,那你是答应了?那咱们就走吧!“ 他拿起外套,撑着门让对方先出去,自己回身设置门锁,又想到了什么,说:“这个警报器会先叫个几声再上锁,你别紧张。” 沈退到走廊上乖乖站着不动,警报器忽然爆发出刺耳的哔哔声,凌辰南连忙跑出来锁上门,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直到里面平静下来。 他回头看见沈在看他,哈哈笑着说:“他们老说我没锁对,这个警报器只要感应到有人在动就会叫,有时候打印机没关它也叫,搞得人太紧张了。“ 沈寅川抿了抿嘴,露出了一个到目前为止算是最近似微笑的表情。 泰式火锅店的生意很好。 凌辰南点了双人海鲜套餐,配上秘制的鲜香蘸碟,看着生的牛肉和虾就要流口水了。沈寅川好像也挺喜欢吃海鲜,默默吃掉半盘子蒜蓉粉丝烤扇贝之后还眼巴巴地看着他那半份。 凌辰南有点好笑,说:“先吃吃别的,万一还有别的好吃的呢?” 沈寅川的脸被火锅的热气蒸得微微泛红,带上了一丝罕见的人气,他长长的睫毛被水雾熏得湿漉漉的,看起来年纪小了点。 凌辰南吃了两个扇贝,把剩下地推到桌子中间,又等了恰到好处的一分钟,问说:“你要不要吃?” 沈寅川眼睛亮了亮,矜持地说:“你不吃吗?” 他做出不感兴趣的样子,言不由衷地说:“我对扇贝什么的……还好。” 沈寅川有点高兴,小心翼翼地转移起扇贝,空壳在自己的小盘子里层层叠叠地落起。虽然是在火锅店,他的吃相还是相当优雅,坐姿依旧端正,膝盖好好朝前平方着,跟凌辰南自己叉开腿的豪迈坐姿完全不同。 凌辰南说:“这家店装修倒是蛮好看的,这年头的网红店都一个比一个好看。” 沈寅川也抬头四处看看,说:“嗯,这两年流行水泥地混合工业金属风。” 凌辰南点点头:“店里和酒吧还行吧,家里这么装估计有点冷。” 沈寅川说话时候必会停下吃,认认真真看着他,看起来养眼又有礼貌,跟诊疗室里那个社交尴尬的人很不一样,他说:“家里也能做,搭配实木很好看的。而且现在的水泥地和以前那种毛坯的不一样了,抛光之后不会有那种粗糙的感觉,触感接近大理石,只是在照明方面需要注意,工业风的暖色灯泡要一组一起垂坠在较低的地方,虽然瓦数低但是要用来做全屋照明还是不太够……” 注意到凌辰南的津津有味的目光,他有点尴尬地停住了:“我话太多了,白晟是做室内设计的,所以我老是听这些……” 凌辰南微笑说:“没事,很有趣,你说灯要怎么弄来着?” 对方又讲了几句关于装修的事,锅就开了,两人开始认真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一般来说,凌辰南都是充当那个开话匣子的知识小百科,他喜欢看书,专业相关的内容里也有不少谈资,再加上职业训练—— 是一个非常好的聆听者,所以一般都是他在费心带谈话的节奏。但他惊讶地发现不管说什么沈寅川都能和他搭上,甚至社科类的话题也不例外,他此前从没碰到过有人愿意和他聊哲学,沈寅川时不时抛出一句淡定又准确的见解,让他觉得大为有趣。 两人不知不觉边吃边聊了近两个小时,不过论气氛而言,比他们在诊疗室里度过的两个小时要欢快多了,凌辰南几乎都忘了对方是个精神脆弱的妄想症患者,完全好似一个相识已久的好友。 喝掉最后一口茶的时候,凌辰南旁边已经换了两桌人,他吃得有些撑,等服务员过来结账的空档里放空看着街上来往的路人,忽然莫名想起对方之前好像也说过自己和前任恋人初次出去吃饭的场景,吃饭的时候还“用温柔风趣的假象欺骗了对方”。 也难怪会被骗到,凌辰南想,这种颜好温柔多金又得体的约会对象。 忽然,凌辰南又想起了更多事,千丝万缕的东西一下子串联了起来。 “我和他不认识,他的名牌贴在办公室门上。” “我假装成是客人的样子接近他,在他工作的地方认识了。” “藉由他工作的环境认识他后我们慢慢了解,然后约出去吃了饭。” “我告诉了他真相,自己并不是真的客人这件事。” 凌辰南吸了一口气,将凉透的背脊靠在椅子上,缓缓扭脸过去看沈寅川。 对方不觉有异,脸上丝毫不见之前在诊所里那种神经质的恍惚神情。凌辰南又将目光滑落,看了看他面前摆的碗筷 —— 很随意地搁在一边,完全没有和桌沿对齐。 【第四周】 凌辰南把藏在窗帘后面的椅子摆了出来,自己也坐回到办公桌的后面,沈寅川推门进来的时候不禁愣了一下。 他在沙发和座椅边纠结了片刻,还是选择走到了他桌子的对面。 这次凌辰南没有站起来迎接他,也没有做出想要和他握手的姿势,沈寅川低头看着两人之间隔着的木桌,老老实实坐下。 他坐下后凌辰南也没有开口,只是把闹钟调好时间冲着两人,然后双手交握放在桌子上看着他。 沈寅川抿了抿嘴,小声说:“医生好。” 见过了他自信正常的样子,凌辰南只觉得这副畏缩的病态有些刺眼,他草草点头回应,然后做出翻看笔记的样子:“嗯,我看看,上次说到……你把恋人杀死后埋在了后院?挖坑的时候下了些雨,泥土很松软。” “啊,嗯,有那种湿润的青草味。“ 沈寅川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直切主题,结结巴巴地回答。 凌辰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 他面对所有人都永远是微笑的样子,可一旦收起笑意,瞬间显得十分冰冷。他说:“可你上次说是埋好之后半夜才下雨的。” 沈寅川张了张嘴:“啊,啊。” 他低下头:“可能我记错了,是下了雨的,泥土很湿,可以渗出水,白晟脸上、头发上和嘴巴里都进了好多泥土,还有指甲缝里……” 凌辰南打断他的絮絮碎语:“他现在在哪?” 沈寅川抬起头,茫然地反问:“啊?” “你的前恋人,叫什么来着你说?白晟?他现在在哪。” 凌辰南问:“一个大活人就算跑了也会有踪影的吧,你把他打伤活埋了他不会想要报复你吗?” 沈寅川惊呆了:“什么?他不会……” 凌辰南问:“你真的活埋了他吗?不,应该说是……你真的认为自己活埋了他吗?” 沈寅川有点不确定他的问题,但感受到了他的怀疑,焦虑地说:“是真的,那个洞又大又深,土盖住了他的脸,他根本无法呼吸,我杀了他……” 凌辰南说:“你上次还说那个洞挖得不够深,所以你不敢多填土。” 沈寅川看起来紧张极了,手指头不住地抠着桌子的边缘,凌辰南又问:“你在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什么?我没有……“ 他吃了一惊,随即露出祈求的目光,讨好地放软声音:“医生……我没有,是真的,我活埋了白晟,屋子里好多血,都干掉了,清洗不干净……” 这一段话凌辰南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像是陈述一般冷静地发问:“你是从哪里开始骗我的呢?是从活埋开始,还是从你们俩交往开始,你们真的有交往吗,还是你跟踪别人并妄想了整出内容,不,我现在甚至怀疑白晟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存在。” 对方受到这样的指控,猛地一下站起来,座椅向后仰去摔在地毯上,他胸口一起一伏情绪相当激动,语无伦次地说:“存在的,他是存在的,白晟……我们是真的在一起过的。” 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好像突然感到寒冷,焦急地原地打转:“最开始,最开始都是很好的,他很好,后来怎么会变这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凌辰南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你镇定一点。” 他想上前把凳子扶起来,沈寅川却忽然更加激动起来,发现他的靠近后几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跌跌撞撞地向屋子彼端跑去,中途还差点被茶几绊倒。 他背靠着墙角,大声质问他:“你不相信我?你不是应该相信我的吗!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凌辰南在脑中抉择了一下,还是说:“因为你骗我,你没跟我说实话,我看得出来你在隐瞒,是你没有信任我。” “是真的!是真的……” 沈寅川声音颤抖,情绪接近歇斯底里:“我把白晟囚禁起来,关在地下储物室里,那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我不能让他被别人听见,他变得很瘦,但是他还是想要离开我,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不相信我是真心爱他想要对他好的,为什么不相信我。” 说着,他忽然抬起头,双眼迸发出愤怒的光:“你也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凌辰南小心地绕到沙发的一侧,放慢声音说:“沈先生,你先冷静一点,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希望你能够更加信赖我,向我坦诚,我才能帮助你。” 沈寅川依旧缩在墙角浑身发抖,凌辰南慢慢俯下身,拿起桌上的水壶和杯子说:“你先坐下来,喝口水,平复一下呼吸。” 没有想到沈寅川竟忽然发难,他冲过来挥翻了凌辰南手里装满热水的茶壶,尖叫道:“不要喝水!我不要喝水!” 高温的热水尽数洒在凌辰南手背和手腕上,小腿骨又因对方的冲撞而磕在了桌腿上,与此同时,水杯砸在茶几表面爆发出炸裂的巨响,不出两秒,办公室的门就被从外面推开,几名同事连忙冲进来帮忙一起制服沈寅川。 沈寅川一遍尖叫一边拼命反抗:“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凌辰南朝另个女同事使了个颜色,她赶紧跑出去找镇定剂 —— 心理诊所不比疗养机构或精神病院,一般是提供咨询和压力舒缓的服务,不大会动用到注射药物。与此同时,沈寅川还在拼命挣动,一边发出令人心慌的惨叫。 不多时女同事回来了,她手脚麻利地掰开镇定剂,沈寅川看到针头的那一刹那就狂躁了,险些脱离了两名男同事的钳制,脸上流露出无尽的恐惧。 等等,这不太对,凌辰南想。 一般来说,这种暴力的抗拒会通过愤怒和蔑视的情绪反应在人类脸上,可沈寅川的脸上只有巨大的恐慌。 他转过来脸朝着凌辰南,哀求道:“对不起!求你了!不要打针!不要打针!求你了,我会乖的,我再也不会跑了,求你了!” 对方从来没有用过这种低声下气的语气和他说话,凌辰南走近两步,发现他眼神失焦,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他抓着对方的肩膀说:“沈寅川,看着我,看着我,我是谁?” 沈寅川还是半跪在地上,拼命躲着针头的方向,嘴巴里不停道歉:“对不起,我不会跑了,不要打针,求你了……” 凌辰南举起手制止了拿着针管的女同事,也跪倒沈寅川面前,双手握着他的脖子叫他抬起下巴与自己直视:“看着我,我是凌辰南,你的心理医生,我不会伤害你。” 他如果不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冷静下来、而要动用到镇定剂的话,在此之后凌辰南必须得把他送到精神看护机构观察48小时,以确定他对他人没有危险才能释放。 如果是那样的话…… 如果凌辰南的猜想是正确的话,这只会加剧对方的病症。 对方浑身颤抖,勉强和他视线交错,喃喃说:“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 凌辰南手心发热,稳稳地拖着他的脸,又问:“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 他反反复复问了很多次,不管对方如何摇头拒绝他也只坚定地问着这一个问题:“告诉我,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终于,对方放弃挣动,漂亮的眼睛充满深切的悲伤,他凝视着凌辰南,牙齿松开溢血的嘴唇,缓缓吐出小声但清晰的话语:“白晟,我是白晟。” 凌辰南松开他的下巴,将手臂环到他肩膀上,两名同事见状也松了手。 凌辰南虚揽着他,温柔地抚慰他的背脊,说:“没事了白晟,你活下来了,你已经安全了。” 白晟低着头,消瘦的身体像是深秋的河流一般冰冷又摇曳,他盯着凌辰南的衣襟,脸上的恐惧还没有尽数褪去。 凌辰南一边安抚他,一边示意同事离开,几名同事都露出不赞成的表情,可凌辰南眼睛一瞪他们也只好作罢。 凌辰南摸了摸他的脸,全是凉凉的水渍,风干的过程缓解了手背的烫伤。他温言软语地哄:“他们都出去了,没有人会伤害你了,不打针,我们不打针。” 白晟抬起眼睛偷偷看,大量的水分不断从他眼角溢出,滚落他白皙且微微凹陷的脸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凌辰南尝试着收紧了一点怀抱,白晟也没有抗拒,他跪坐在地上将他抱在怀里,说:“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白晟好看的眉毛揪成一个悲伤的形状,抓着他的衣角哭了很久。 【第四周·夜】 过了半个多小时之后,白晟的眼泪似乎终于流干了,凌辰南渐渐松开手臂同他隔出一点距离。 白晟看起来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虽然呼吸还有些短促,但是表情已然平复。 凌辰南想要站起来,结果小腿一阵酸爽的痒痛感,又跌坐回到地毯上,他冲白晟笑了笑,说:“腿麻了。” 白晟习惯性抿嘴,但是嘴唇上都是被他咬伤的血口,他也学着凌辰南的样子缓缓打直腿,轻轻揉按腿肚子。 过了一会儿, 凌辰南站起来,虽然小腿骨还隐隐作痛,但他现在没什么心思管。他把白晟扶起来坐好,朝他伸出手说:“重新认识一下吧。” 对方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医生你好,我叫白晟。” 凌辰南坐到他对面,问:“沈寅川是你的恋人吗?他囚禁了你?” 白晟眼神黯然地点了点头。 凌辰南想,这样就都说通了,他们恋爱的细节都是属实的,只不过叙述的角度正好相反,这解释了白晟对于家居装修的了解,解释了他对镇定剂的恐惧,也解释了他对那一夜泥土气味的深刻印象。 甚至……凌辰南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细节 —— 他说白晟点了一杯豆浆拿铁,而面前这个人乳糖不耐。 “你能够寻求专业帮助这一点很勇敢,可为什么要用施暴人的身份呢?” 凌辰南问。见对方不答,他又问:“是因为觉得用自己的身份说不出口吗?” 白晟点点头,犹豫地开口:“我其实一直在猜测,在想,他是为什么……是什么动机会做这样的事,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样一个暴力狂躁的人,我也有想过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没有给够对方足够的安全感,他最开始和我认识的时候真的不是这样的。” 这种心态也受害者中也不在少数,大量愤怒和责备的情绪无处发泄,久而久之会开始怀疑是不是因自己的过失导致了惨剧的发生,比如“如果我没有走这条路就不会被抢劫了” ,“我要是没有出门小孩就不会出意外了” 等等。而白晟最开始几周的言谈之中,也确实四处在给沈寅川的行为找种种借口。 凌辰南凑近一点,手按在他膝盖压低脖子向上看,直视他的眼睛说:“白晟,你是受害者,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白晟看看他,又抿紧了嘴巴。他好像还没能适应新的身份,手脚僵硬无所适从。 凌辰南问:“你是被救出来的还是自己跑掉的?” 白晟似乎受到他眼神的鼓励,开口说:“我是自己,自己跑掉的。我记得当时好不容易劝沈寅川帮我解开了手链,我是想等他完全放松警惕的时候再逃走的,可是那时候我太紧张了,总之……总之他抓住了我,具体过程我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应该是用什么东西打了我的头,我就昏了过去。后来……我大概是半夜醒了,也许是凌晨吧,我当时只觉得喘不过气,张开嘴一吸气就全是土跑到嘴巴里,好多呛在了气管里,后来,后来我就爬了出来,我跑到街上,我……” 白晟又颤抖起来,他蜷起膝盖,凌辰南连忙安抚地顺着他的背:“怎么了,难受了吗?” 白晟把脸藏进膝盖间,高大的身躯折成奇特的姿势,他瓮声瓮气地说:“头疼。” 凌辰南看他时常头晕恍惚,估计是长时间摄入镇定药物产生的后遗症,幸好刚才没给他打针。 他退开一点,拍拍对方肩膀轻笑道:“不要太过勉强自己,也不急在这一时,今天你情绪起伏够大的,具体的……我们下周再继续吗?” 白晟头埋在膝盖里,轻轻点了点。过了十秒钟,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凌辰南说:“医生,你很好。” 凌辰南弯起眼睛:“是吗?” “是真的,你很好!” 白晟有点急切地说,眼睛里满是真诚。 凌辰南微微笑着,心里不太在意 —— 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病人很容易因为信赖关系的建立对医生产生积极的好感,这种好感只要不发展成过度的依赖都是对治疗有益的。他笑着说:“觉得我好的话就请我吃个饭吧。” 他扬扬下巴示意白晟看窗外:“天又黑了,这次又超时了。” 这次吃饭白晟比以往更加沉默,但凌辰南却觉得舒服多了。以前那些关于白晟的违和感都消失,在自己面前的的确是一个教养良好但饱受伤害的脆弱病人,被圈套,被囚禁伤害,被险些杀死,被活活掩埋。 凌辰南很想问他真正的沈寅川现在在哪,又不忍破坏这一刻宁静的气氛,对方仔细剥虾壳的样子太过乖巧,凌辰南无法打扰。 白晟把装大虾的盘子挖空了半边就堪堪停手,老老实实把手指头放在桌沿,像什么巴在桌边眼馋的小动物。凌辰南说:“你吃吧,专门给你点的。” 白晟皱起眉毛:“你都没有吃。” 凌辰南笑笑:“是你请客我蹭饭,我当然是有什么吃什么。” 看对方还是不满意,凌辰南伸长筷子叼走了一个白晟剥好的虾肉扔进了自己嘴巴里。 见他瞪大眼睛,凌辰南觉得有趣,又迅速偷了一个粉白的虾肉走。 白晟连忙护住盘子:“你你你不吃就不吃。” 凌辰南哈哈大笑,白晟耳朵都被他笑红了。 一顿饭吃了短短半个多小时,凌辰南觉得对方似乎终于放松一些,这状态还是今天的头一遭。回想之前的种种迹象,凌辰南猜测有强迫症的可能是沈寅川,而白晟一旦放松之后就会露出原本的习惯和性格。今天他们不像上周五聊了那么久,毕竟白晟状态不佳,精神消耗大,凌辰南不想勉强。 走出餐厅后,凌辰南裹上大衣回头看他,发现对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奇怪道:“你不冷吗,怎么回去?” 白晟说:“走路。” 凌辰南“啊?”了一声,问:“你住哪啊,走路,这大冷天的。” 白晟盯着他脚边的石头说:“我,我现在状态不好,不适合开车,公共交通上人太多我不喜欢。” 凌辰南理解地点点头,说:“太冷了,我送你吧。” 白晟想了想,答应了。 两人步行回到诊所楼下取车,凌辰南点着火,白晟打开后座钻进去,凌辰南好笑道:“你以为坐出租呐?” 白晟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开他玩笑,凌辰南又说:“到前面来啊。” 真像个小动物,虽然高高大大一个人,他心想。 白晟老实地坐回到副驾驶,一路寡言地望着窗外。 把他送回家后,凌辰南独自往回开,就着冬日的街灯想了很多事。 【第五周】 同事郑小姐看见凌辰南弯着腰接水,嘲笑道:“医生,这次不敢接热水啦?” 凌辰南哈哈笑道:“谁说的,我是内心火热需要降温。” 窗外零上两度,郑小姐表示不想说话。 她抱着手臂瘪着嘴,啧啧道:“前两天不是才拆了纱布吗,这么快就忘了疼?他今天还来吗?” 凌辰南直起腰扭上瓶盖,答应道:“来啊,为什么不来。” 郑小姐同他一起往回走,说:“需要上升警备级别吗?帅哥虽帅,还是医生的命还是更重要。” 凌辰南弯弯嘴角,捂着心口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无比安心了。” 郑小姐习以为常地翻了半个白眼:“成天尽瞎撩。” 凌辰南虚抛了个飞吻,结果正巧郑小姐背后的电梯间拐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晟被迎面抛了个飞吻,愣在原地。 凌辰南不正经的样子被逮了个正着,尴尬极了,温柔睿智的医生皮裂了一道缝,郑小姐把脸埋在办公桌的隔板下偷笑。 不过他心理调适能力超群,三秒内就挂回笑眯眯的一号表情,招呼道:“白先生来啦。” 白晟“嗯嗯” 地点头,跟着他进了诊疗室。 闲聊了几句之后,凌辰南发现对方有点心不在焉,他收起本子走到他旁边,靠坐在桌子上低头轻声问:“怎么了?” 白晟看着桌腿,说:“对不起。” 凌辰南失笑:“怎么一来就道歉。” 白晟皱着眉头,说:“因为骗你的事,一直没有道歉,还有上次,上次烫伤你了,还砸碎了东西,惹了很多麻烦。” 凌辰南拍拍他肩膀:“我接受你的道歉,今天呢?感觉怎么样?” 白晟还没说完,又道:“还有,还要谢谢你没有给我打针,也没有把我送去精神病院,还愿意接受我的预约。” 凌辰南又咬字清晰地说了一遍:“我也接受了你的感谢,还有什么事吗?” 白晟想了想:“还有第一次跟你说我杀掉白晟的时候,你也没有报警。” 凌辰南说:“还有呢?” 白晟半张着嘴摇了摇头:“没,没了。” 凌辰南微笑道:“所以,这几天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对方点点头,说:“可以。” 凌辰南歪歪头,认真地看着他说:“那我们就先从……先从你和沈寅川谈恋爱的事开始慢慢聊吧。” 【白晟的第一段故事·启齿】 【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总觉得我情感经验丰富,男女通吃,其实我人生只谈过两段恋爱而已。 第一段是和初中同学,是一个学习成绩挺好的同班女生,我俩从初中交往到大一,真正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初中的两年,高中我俩同校不同班,大学更是根本不在一个城市,说是谈恋爱不如说是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有过牵手接吻,也有过更进一步的试探,除了最后一步之外其他的都做过了,现在回想起来那过程似乎更像是在彼此的帮助下探索未知的领域。在那时候我也没有太认真的思考过自己的性向问题,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第二段恋爱就是和沈寅川。 在此之前我已经空窗了四五年,不但从来没和男生交往过,其实根本就没被人认真追求过,大家如今恋爱的节奏都很快,我都还没能得到足够的机会取得安全感,对方就已经厌倦了。 但是沈寅川很有耐心,愿意了解我,也不嫌弃我慢热,一直努力表达自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好最特别的人,而我又一向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只要被认真对待——不管是朋友还是恋人,都会无比重视。 那时候我还想,本来以为自己是可以不用靠恋爱只用友情就可以活下去的人呢,但是有一个更亲密的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自己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谈恋爱,没有太多前车之鉴可以参考,所以当时沈寅川说什么,我也就听进去了。他说两个人在一起了之后就要“避嫌”,考虑到我的情况,男女生都要避嫌,设下了诸多规矩,例如几点之后不要和别人联系,什么样的人不要走得太近。甚至连我周末要出去和朋友见面他也会不高兴,他道理很多,为了避免争端我时常都会妥协。 久而久之,我也难免觉得烦,毕竟要我生活中只有一个人这实在是太乏味了,但我每每表露出这种想法后沈寅川又会非常受伤,还全方位举证说我渣,想想他是真的喜欢我、对我好,出发点都来自爱,我也不得不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真的观念不正,更兴不起和他分手的念头。 毕竟第一次谈恋爱,我也想好好珍惜。 我那时候不知道,妥协的第一步之后跟着的就是妥协的一万步。 你可以容许他黏你,就可以允许他管着你操控你。你容许他无隐私地查看你手机通讯记录和社交软体,就可以容许他给你安装GPS定位、骚扰你的朋友查你的勤。你可以早退扫朋友聚会的兴,可以推拒他们的邀约,到最后也就真的没什么人约你了。你终于如他所愿地,成为了彼此生活中唯一的人。 一般来说,到这里你要么甘之如饴,要么一走了之,可事情往往又有不被预料的发展,你不知道他会对你的饮食动手脚,会私下删除你的好友拒绝别人的往来,当你真的被完完全全囚禁住的时候,长时间的疏远都不会让你的亲友起疑,还以为是你主动选择了别人放弃了他们。 而如今,你重新逃回到了这个不再熟悉的世界,又要怎么开口,跟他们诉说这一切呢?】 通过“沈寅川” 之前的描述,凌辰南大致猜到白晟原本的性格是开朗外向朋友众多的,事实上,他们俩第一次约出去吃饭的时候也能窥见一点这样的白晟。能感觉到,他自己也很怀念曾经的自己,只是对自己状态的不自信让他总徘徊在看似正常的生活外而融不进去。但是,心理上的创伤不比外在的伤口,止血消炎之后还有漫长的复健工作,比起丑恶疤痕,更难治愈的是表皮下溃烂的组织,这一切过程都急不得,要有十分的耐心和十二分的信心,这要求不只是对患者,也是对医者。 凌辰南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白晟摇摇头:“我父母都在国外,不在同一个地方,他们俩事业心都很强,我很小就独立了。” 凌辰南点点头:“有任何朋友知道你的遭遇吗?有试着跟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吗?” 白晟还是摇摇头。 凌辰南皱起眉:“那你这大半年是怎么过的?” 白晟想了想,说:“我以前的房子被沈寅川退掉了,东西都放在他那,还有证件,花了很长时间才补齐证件找到地方住,然后,不,是到现在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但是又不想吃安眠药,每次出门也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 凌辰南问:“你没报警吗?” 白晟说:“有,但是我没能把握好时机,报警已经是几天后,他把家里都打扫过了,不过还是验出了血迹,警察也验了我身上的伤,最后是以故意伤人罪提起了公诉,关于非法囚禁什么的说是证据不足。” 凌辰南问:“那……他现在被收押了?” 白晟点点头:“判了两年四个月,其实……要不是知道他已经被关起来了…… 不,虽说知道他被关起来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紧张。” 才两年,凌辰南想,要是表现良好的话那人可能在白晟痊愈之前就要出狱了。 他按住白晟揪在一起的手指头,说:“没事了,你会慢慢变得更加强大,我会陪着你,不用怕他。” 他微微收紧手腕,白晟本来自顾自地在纠结,被捏住手腕后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他—— 看见他眼里的沉着稳定和隐隐怒火:“你已经开口跟我分享了这件事,最艰难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白晟看着他,呆呆地点了点头。 凌辰南眼睛里的怒火渐渐消散无踪,他翘起嘴角换上欢快的语气:“就你失眠这个问题而言,不用安眠药也有很多改善睡眠质量的方法,其中最有效的就是运动,室内也好室外也好,有氧搭配重量训练,体格提高精神改善,你食欲也会变好。” 白晟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考虑。 凌辰南问:“你以前有什么喜欢的运动吗?” 白晟犹豫地说:“羽毛球、乒乓球和……网球,可是现在我……” 凌辰南知道,这种都是需要和人互动的运动,白晟现在可能还有些障碍,于是说:“天气转暖后可以开始游泳跑步,现在的话可以试着现在家里做一些训练。” 看对方兴致不高地点点头,凌辰南又说:“除非……” 白晟抬起眼皮看他,他说:“除非你愿意带我。我乒乓球打得奇差无比,没人愿意跟我玩儿。” 白晟看着他半天,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诚度。终于轻轻哼气,露出一个浅浅的愉悦笑容,点了点头。 【第六周】 “哟哟哟医生!” 茶水间扎堆的同事们看到凌辰南就开始起哄:“晚上打球去啊?” 估计是自己带来的羽毛球拍子被看到了,凌辰南苦笑:“有这么稀罕吗?” “你不是说球类运动你都玩得很次吗?” 隔壁间办公室的辅导医师说:“几次邀你你都不来。” “是真的次,” 凌辰南指着泡奶茶的前台姑娘说:“你问小言,她上次跟我打了半小时就不理我了。” 被点名的郑小姐看过来:“姿势是真好看,打的是真差。” 医师笑:“这次找到练手的了?还是找了个老师?” 凌辰南说:“算是吧,还不清楚老师的水准,晚点才知道。” 医生挤眼睛,扭着肩膀说:“不会是找了个女老师吧,美名练球,实则相亲!” 郑小姐露出担忧的表情:“可别啊,医生你就好好跟人家吃饭聊天,保管拿下,打球可就危险了。” 凌辰南被轮番挤兑,瞪着眼睛反驳:“男的男的!看把你们八卦的!” 二十分钟后,郑小姐吃惊地看着前几周精神状况还不太稳定的帅哥病人出现在诊所,也背了一只拍子。 凌辰南见白晟进门,冲着他拍子就去了:“这个牌子的好贵啊,我能看看吗?” 白晟愣了一下,拍子已经被接过去了。 凌辰南打开拉链把拍子取出拿在手上,手柄又软又舒服,拍子很轻拿在手里没什么重量,他扒拉着网线问:“这个线是重新绷的?” 白晟点点头:“昨天绷的,好久没用了。” 凌辰南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了:“我陪你运动,结果还搞得你专门花钱。” 白晟摇头:“不是的,我……嗯,总之谢谢你。” 凌辰南把拍子收好放在一边:“坐吧,这周感觉怎么样?” 白晟说:“还可以,噩梦做的少了,每天也能睡几个小时。” 凌辰南坐到他旁边的转椅上,问:“饮食呢?都还好吧?” 白晟支支吾吾地嗯了两声。 凌辰南挑起眉毛,对方垂下眼睛,眼睫毛齐刷刷地排开两道,低声说:“不是很有食欲,只有……” 凌辰南眉毛扬得更高了:“嗯?” 白晟小声道:“只有和你吃饭的时候可以多吃点,其他时间都是叫的外卖,两口就吃不下了。” 他抬起眼睛偷偷看凌辰南,对方却没什么反应,只点点头说:“外卖太油腻了,还是家里做的好一点。” 适当地与病人保持距离,凌辰南很善于在过于密切的接触之下抽离个人情绪。 “上次说到你和周围的朋友在过去的一年多里都渐渐脱节了,那么工作呢?也暂时放下了吗?” 他问。 白晟微微叹了一口气:“本来我毕业后是在一家大型事务所工作的,专门负责办公区域的设计案,这种案子虽然预算高,但是灵活性比较差,我不是太喜欢。后来我独立出来自己接小型的项目,大概也就一年半两年吧,刚刚有起色,然后就……” 生活,健康,事业都被搞得一团糟。 凌辰南看着他,问:“你对沈寅川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白晟表情空白了几秒,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问题,但凌辰南很有耐心地看着他,轻声问:“你恨他吗?你爱过他吗?你还记得爱他是什么感觉吗?” 白晟仰起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白晟的第二段故事·纠缠】 【我和沈寅川在一起两年多的时间,只有半年是平静度日的恋爱过程,其余一年半都是精疲力尽的彼此折磨。 我俩认识三周多后,他跟我说十分喜欢我,虽然为时尚早,但不管我的心意如何他想要真心对待这段关系,于是删除了自己手机上所有的交友软件,会慢慢等我,叫我不要有压力。 我俩在一起三个月的时候,他送了我一盒限量的设计师联名款绘图钢笔,这笔不止贵还很难买,当时他交给我的时候也有点犹豫,说怕送我太贵的东西会有点吓到我,犹豫又真诚的样子让人无法不接受他的好意。后来我才知道他收到那盒钢笔的时候还被扣了不少税。 他会记得我们俩的大小各种纪念日,也会在各种天气变化之下按时提醒,我一个人过了太久,根本不习惯这样密集的相处,总觉得对方付出太多而自己却没心没肺,虽然尽力配合,但难免劳神劳力。他也也会记得我各种喜好,起初觉得这是细心,后来觉得这是压力,沈寅川说他没有变,变得是我不再喜欢他,所以他做什么我都看不顺眼了。 我听他这样说时只觉得荒谬,现在想想也许他是对的。 沈寅川第一次失控的样子我无法忘怀,他脸上的愤怒如此浓烈几乎改写了五官,眼睛和眉毛都竖起来,身体弓成一个侵略的姿势,他说:“白晟!你不觉得自己很贱吗!” 他发火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说出的很多话却历历在目。 事后他哭着和我道歉,跪在我床边,一副我要是离开他下一刻就会去死的样子。 当然了,我那时候不知道这一套流程都是标准配备。 在沈寅川完全失去理智前我们最后一次吵架时,我收拾了东西准备走出家门,他冷冷地看着我说:你要是现在走,你走出电梯的那一刻我就会跳下去死在你面前。 有那么一刹那,我心里想:死吧都一起死吧,反正大家都一起疯了。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迈出去。 那本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好好离开。】 按照时间线推测,凌辰南猜白晟被用药物和强制手段囚禁可能有一个甚至几个月时间,但因为不正常的恋爱关系而精神衰弱估计有一年多之久。这一年时间说长不长,但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对社会的认知。 凌辰南问:“你最开始来的时候,以沈寅川的身份说想要刺瞎你的眼睛,掰断你的双腿,这些……都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对方垮着肩膀点点头。 凌辰南指着一旁的空椅子说:“如果沈寅川现在在这,你想对他说点什么?” 白晟有些惊讶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眉毛动了动,呼吸急促起来,像是有点想哭,又像是无法忍耐。做了好几次吞咽的动作,每次颤抖着张开嘴唇,最终又紧紧闭上。 凌辰南知道他还没有准备好,转而说:“那么,如果坐在这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的前女友,你的家人,你会跟他们说什么呢?” 白晟好看的眉毛皱成心碎的形状,充满哀伤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座位。 最后,他终于说:“我,我很想你们,可是,你们都没有来救我,一个都没来。” 一时间,凌辰南竟也有点说不出话,他以前只觉得白晟难以融入到过去的生活之中是出于对人际交往的障碍,没想到,在责怪自己之外他也责怪过身边的人。 毕竟自己孤立无援地被囚禁折磨了那么久,不知道多少次幻想过某日天降奇兵救他出火坑,可却日复一日醒来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直到发现自己醒来在骇人的土坑,作为一具行尸走肉。 他感到被抛弃。 凌辰南看着他,轻声说:“他们不在,但我代替他们向你道歉,要是我们能早一点帮助你就好了。” 【第六周·夜】 这次咨询进行得异常顺利,可以说是白晟出现在他诊所以来最顺利的一次。诊疗时间结束后,白晟站起来等在门口默默看他收拾东西、把办公桌上的文件草草归整好,然后抓起墙角的拍子兴冲冲地走过来。 凌辰南见他不动:“怎么了?” 白晟指指他身后,凌辰南回头看自己的大衣和包都还挂在衣架上,自己只穿了一个衬衣就想冲到外面雪地里。 凌辰南毫不在意地哈哈笑了两声,一把抓起外套,顺手把拍子往白晟怀里一塞,一边展开外套往身上披一边朝屋外走,走路带着风,像什么动作片的慢镜头。 前台的同事从桌面上方露出眼睛:“下班啦医生,这次这么早。” 凌辰南笑说:“过周末了,这次跑快点,锁那个门我紧张。” 郑小姐看着他身后尾随着的举着两只拍子的白晟,挑挑眉毛:“医生,这不好吧,你不是应该该给客人解决烦恼的吗?” 凌辰南佯怒瞪她:“瞎胡说,和我打球很舒压的,” 然后他又转过去冲着白晟:“别听她的,她们就是见不得我好。” 白晟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还有点无措,他冲郑小姐匆匆点了点头,追上大步流星的凌辰南。 凌辰南开车,两人来到一个体育场馆,人很多,幸好他们早定了两个小时的场地。 凌辰南跃跃欲试,白晟在他身后小声喊“医生医生”,可场馆里人声鼎沸他根本没听见。 白晟没办法,只能伸手拉住他袖子。 凌辰南回头:“嗯?怎么啦?” 白晟说:“你没热身。” 凌辰南于是跟着他一起热身,白晟长手长脚,活动起来很是好看,每个姿势都像一道风景。凌辰南学着他动作,无奈发现努力弯腰下去却离脚尖还差很远。 他苦着脸:“我好像个老头子。” 白晟扭头看他,说:“多拉伸拉伸就好了。” 白晟先发球。 他双脚一前一后,膝盖微弯,举起球和牌子横在胸前 —— 凌辰南这才注意到他是个左撇子,他左手手腕一使力,羽毛球就伴随着好听的腾空声飞过来了。 凌辰南挥动拍子,结果“啪” 地一声脆响 —— 球砸在他球拍杆子上,九十度飞出去掉到隔壁场子里了。 凌辰南:“……” 他两步跑上去把球捡回来,然后扬起胳膊从身侧把球开回去了。 球飞得又高又远,白晟抬着头眼睛盯着球,两步就退到了边线,半秒内摆好姿势,等球稍稍落低一点后才迅速挥拍。 一道白影劈开空气,凌辰南还没来得及举胳膊,球就擦着他脸飞过去了,砸在边线往内半米的地方。 凌辰南:“……” 白晟站在原地又空挥了两下,摇了摇头。 凌辰南心想,你摇什么头!不满意什么! 他捡回球又要发球,白晟忽然说:“等等,你发球的时候要转腰,用腰的力量去带,不然球速太慢会被我扣杀的。” 那你就不能不扣杀我吗!凌辰南一接触到球类运动智商情商就双双直线下降,他捏着球感觉了半天,都没体会到怎么转腰,觉得自己一直在扭屁股。 白晟说:“看我。” 然后慢动作示范了两次给他看。 凌辰南注意到,周围好几对打球的人都在看他,可对方好似完全没注意,认真地看着自己。 凌辰南收回目光,把鞋在地上蹭了蹭,将球狠狠地发了出去。 打了四十多分钟后两人才第一次休息,并排坐在一边的蓝色塑料凳子上喝水,他俩都大汗淋漓,坐不久凳子上就滴了一小洼水。凌辰南向来是自带水杯的老干部习惯,又专门给白晟买了密封的瓶装水和补充能量的香蕉。 白晟坐下后还跟他分析他哪里进步了,哪里还要注意,凌辰南一时间觉得这样指导下去的话,自己三月后一定可以血洗办公室里看不起他的球友们,报仇雪恨。 休息了一会儿后,凌辰南站起身摇摇杯子说:“我再去接一点晾着。” 白晟仰着脸乖乖点头。 结果接水回来,凌辰南就看见他身边围了两个女生 —— 他眼睛微微睁大,有点茫然地抿着嘴,木讷内向的样子跟刚才和自己相处时截然不同,背打得笔直,是他在紧张的表现。 凌辰南走过去,寒暄道:“哈喽你们好。” 白晟听见他的声音,耳朵一动,如获大赦,迅速站起来到他旁边,说话的女生顿了顿,说:“哦,刚才看他打得蛮好的,问问他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顺着她指的方向,那边球场上还有一个男生,估计差一个人混双,凌辰南摆出招牌职业笑容,说:“那可不行啊,这是我的小老师,你们也应该看到我打得多差了吧,能忍心把他抢走吗?” 两个女生都乐了,说:“好吧好吧,无言以对。” 把水杯搁在一边,凌辰南问:“继续吗?” 白晟点点头。 之后他们又休息了一次,到八点结束的时候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收拾好东西后两人到更衣室,凌辰南看他就直接要穿外套,连忙制止:“你里面衣服都湿了,外面可冷。” 白晟想了想,说:“没关系,我回家换。” 凌辰南问:“回家?不吃饭啦?我可是要饿晕。” 白晟犹豫地看了看里间,咬了咬下唇,他反应过来对方可能不想在外面洗澡。 “火速冲一下?” 凌辰南说:“现在人少,而且我有备用T恤,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白晟一时间似乎有点想笑,但这表情又转瞬即逝。 凌辰南专业看人眼色混饭吃,立马警醒道:“怎么啦?你笑什么。” “没有,” 白晟说,想了半天措辞道:“只是觉得……你设备还挺齐全,衣服啊,拍子啊,鞋啊什么的,虽然……” 凌辰南听明白了,在笑自己。 “虽然水平不咋地是吧。” 他自己说。 白晟连忙补充:“可是进步很快!” “别解释了,” 凌辰南自然没有生气,但还是板着脸说:“衣服还要不要穿啦?” 可白晟现在不怎么怕他了,板着脸也不怕,老实说:“要穿。” 凌辰南把洗头液递给他,锁上柜门跟他进了淋浴间,他刻意没有多看白晟,但还是通过余光瞄到他又白又瘦的身体,脊柱和背部在他身体弯曲的时候隐隐能透出一点骨头,皮肤上似乎有不少浅色的印记,不知道是蒸腾水雾下的错觉,还是以往的疤痕。 他好像从没说过这些…… 觉得有点太刺眼了,凌辰南闭上眼睛站到水柱下。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想,在沈寅川出狱之前,他有两年时间治愈他。 【第七周】 凌辰南打了两个小时球,结果胳膊痛了三天,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球路,这个球怎么接那个球怎么回的,连电视上转播羽毛球比赛都看得津津有味。磨刀霍霍地等到了周五,诊所的同事看见他又带了拍子,把他团团围住笑话。 医师同事一边往咖啡里猛放糖一边说:“凌医生周末不去约会,还要多花私人时间工作呐。” 凌辰南笑说:“你们搞错了,这是我请的私教,专门收拾你们的。” 同事也笑起来:“要不是知道是你的话,我都要担心你反移情搞得太投入了。” 凌辰南顿了半秒,开玩笑说:“要不是我什么?我不是美少女就不能招客人喜欢了吗?你没听过长得太漂亮的不适合当心理医生吗?” 同事医师看着他:“要不是知道你一向善于克制。” 然后他又做出猥琐的表情,挑了挑眉毛说:“而且现在已经不流行把美少女配给帅哥了。” 凌辰南无奈苦笑,低头看着开水在杯子里打旋儿,说:“这位情况有点特殊,需要多花点时间,而且这才一个多月,刚哪儿到哪儿呢。” 心理咨询的第一个步骤在于关系的建立,咨询者通过对来访者的过度关注和合理退让,给对方营造出一个安全、舒适、保密的环境,让对方能够合理地展现自己,以便于同咨询者建立起一个良性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一旦成立,来访者才能开始渐渐地倾诉更多深层的心声,从而走入心理咨询的第二步 —— 对咨询者产生移情。 白晟已经完全信赖自己并愿意积极主动地展露真实自我吗?凌辰南不觉得。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白晟还没有出现,过去的六周以来他从没有迟到过。凌辰南有点纳闷儿,又有点不安,走出办公室在前台来回打转。 前台小姐一边吃酸奶一边靠着桌子看墙角的电视,含糊地说:“医生你看,这个车祸地点离咱诊所好近啊。” 凌辰南也抬起头 —— 本地电视台在播报一条插播新闻,行人过马路时被下坡来不及刹车的货车撞飞,事发地就在楼下两百米的地方。 前台小姐咬着勺子:“地面太滑啦,这大冷天的谁还走路啊?” 凌辰南拔腿就跑。 他猛戳了几次电梯按钮,指示灯却不急不缓地走走停停,凌辰南不理它了,从楼梯间冲了下去。 跑出大楼后,他被迎面裹上来的冷风激得一哆嗦,才意识到自己没穿外套,他看见右手边的围了好几圈人,马路中间横着一个货车,前后都是交警。他一边往事发地快步走,一边伸长脖子朝人群中央望。 离事发地越走越近,他看到地上似乎有些什么暗红的痕迹,又好像只是花坛的泥土。他看到旁边停着个电瓶车 —— 不对,电瓶车是个围观的路人,他皱着眉头在人群里使劲扫。 忽然,一个人拉住他的胳膊,凌辰南猛地一回头,发现是白晟。 对方完好无损,浅灰色的大衣上没有什么想象中的血迹,白白净净的,半张脸都藏在红蓝色的大围巾里,露出两只惊讶的眼睛。 凌辰南僵住老半天才开口:“怎么这么晚来?” 白晟仰了仰脸,努着嘴用下巴把围巾塞到脖子里,说:“那边出车祸了,好多人,我半天都过不来。” 他眼睛上下转了转,问:“医生你,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凌辰南移开目光收回胳膊,说:“我冲出来凑热闹的。” 白晟哦了一声点点头,有点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往回走。 一边往回走,凌辰南心里有点懊恼,自己太不淡定了,刚才被表扬了懂得克制 —— 这是能给心理医生最好的评价了。 白晟老老实实地尾随他,一起上了电梯到达诊所的楼层,前台小姐恍若不察,笑眯眯地打招呼说:“白先生来啦。” 进了办公室后,凌辰南带上门,看着白晟脱掉大衣围巾挂好,把拍子和自己的拍子并排靠在墙边,回头看时发现他还没落座盯着自己,也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凌辰南问:“今天想坐哪边?” 白晟来回看看,指了指躺椅。 凌辰南点点头,也走过来,一边问:“上周回去你手痛吗?” 白晟有点茫然地摇摇头,凌辰南回到熟悉的日常,终于找回职业笑容,说:“可恶,我到周一这里还在痛,我也不至于这么缺乏锻炼吧。” 白晟抿了抿嘴——他好像一想笑就会做这个表情:“平时不怎么用这些肌肉吧,习惯就好了,我腿很酸来着。” 凌辰南问:“还有呢?睡眠质量怎么样?” 白晟点头道:“好多了,尤其是周五,周一我本来想出去跑步的,可是外面太冷了。” 凌辰南看着他笑笑:“你看着也有精神一些了。” 对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凌辰南又问:“有试着跟家人朋友联系过吗?” 白晟摇了摇头,想了会儿又说:“不过之前的房东倒是来电话了,他说我有个包裹寄到他那边了,好像是我妈给的生日礼物,她不知道我搬家了。” 凌辰南心里皱眉—— 白晟被迫搬离原来的住址都有一年了。他表面上还是语气轻松:“哦?你生日吗,什么时候,她送了什么?” 白晟垂下眼睛:“老一套,新出的电子产品,估计公司助理买的吧,我生日都过了快一个月了。” 凌辰南歪着头想了想:“过了一个月,啊!那我岂不是也错过了?” 白晟连忙摇头:“不,不用的……” 凌辰南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生日快乐哦,白晟。” 白晟半张着嘴:“啊……谢,谢谢你。” “上次说到在你和沈寅川交往的过程中,你渐渐地和过去的生活朋友圈子脱节了,” 凌辰南带回话题:“我希望你能够认识到,咱们这个咨询其中最大的目标不是要如何摆脱忘记沈寅川,而是帮助你重塑各种各样健康的社会关系,你明白吗?” 白晟看着他眨了眨眼,他又补充道:“我理解这很困难,但有时候我们需要不断地去挑战自己舒适圈外面哪怕只有一小步的空间,这样才能有所进步,最终取得一个平衡。” 想了一会儿,白晟问:“医生,你觉得我可以回到过去的样子吗?” 凌辰南回答:“不能。我也不会希望你回到过去的样子,我想要看到的是你未来的,新的样子,比以前更好。” 白晟看着他,有点说不出话,可他音调平稳,让人不由得安心,他说:“只有坏的经历,没有坏的经验,你忍耐过的痛苦和遭受过的伤害不会消失,就像疤痕一样,他们也不该消失,这都是你成长的一部分,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些经历,就是要正视它,拥抱它,从而迈过它。” 【白晟的第三段故事·伤口】 【跟沈寅川正式交往之后两个月左右我们才第一次上床,这在男同志的领域里应该算是很久了。不算刻意为之,但我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心中难免有些存疑,但终究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扭捏的,就做了。 第一次的体验不算太好,没什么太舒服的感觉,又痛,与其说是做爱,更像是完成了一个什么任务。但沈寅川似乎挺开心,看他开心的样子,虽然觉得不舒服还是忍着先不洗澡让他抱着了。 整体来说我们做的频率不高,一方面我对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没开发出什么热情,另一方面每次事前事后都要清理真的很麻烦,后来试着上了一次沈寅川,感觉要好一点,他似乎也更喜欢这样,之后就大多是以我做1的方式了。 这种低频的性爱持续了大半年,到后来我们几乎天天吵架,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做过,就算开始也会在沈寅川神经质的质疑之下不欢收尾,直到他把我囚禁起来。 那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沈寅川一直以来都压抑了很多情感和喜好,比如,他其实喜欢更加疼痛粗暴的做爱方式,这种疼痛是针对双方而言的。以前他可能怕我知道后会审视他,会害怕,所以一直隐藏,而在有自信完全控制了我的自由之后他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表露无疑,他开始把内心那些最阴暗最露骨的想法都讲给我听,他是如何跟踪我的,是如何欺骗我的,又是如何想要完全拥有我,那些想要对我做的事,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也有的时候,他会忽然满面微笑地跑到地下室来,说很多甜蜜的爱我的话,假装一切正常我们像是在正常谈恋爱一样,会爬到我床上来为我服务,可我整日被药物控制,说话都提不起精神,更别提要勃起,这种时候他得不到回应又会大发雷霆,质疑我是不是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他,也会质疑我是不是跟别人做了所以对他没感觉,好像我不是每天都被困在这几间方的牢狱里一样。 最终那间屋子里的东西被他越砸越少,只剩下一场床和一张桌子,连凳子都没有。 一般来说,在歇斯底里过后沈寅川会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非常崩溃,他抱着我或是跪在床边不停的哭和道歉,最开始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后来明白这一切只是为自己讨个安心,释放压力,不然他也不可能在我那么多次的恳求劝说下从未想过帮我解开手铐,放我离开。 哭过之后,他总是能平静下来,默默收拾残局,一言不发,对我说任何话都充耳不闻,把房间规整到金丝鸟笼。沈寅川有洁癖,见不得眼前脏乱,也受不了自己的东西被别人乱碰,在他的心里,想必我就是“他的其中一样东西” 吧。】 凌辰南问:“他对你的肢体伤害到达什么样的程度?” 白晟仰趟在沙发椅上,回忆道:“大部分都是……我们互相起冲突的情况下,有时候我会有力气一点,会反抗。还有就是……”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手铐……一般四五天就会磨掉皮,两只手换着绑也来不及痊愈,我试着想要褪出来,骨头一直磨那个金属边,可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行,我有想要试着捏断手骨,可是我太没力气了…… 沈寅川很生气,他很喜欢我的手,第一次他看到床单和手链上都是血的时候,他气疯了……” 白晟讲到这时停了停,好像暴怒的沈寅川出现在他眼前一样。 调整了一下呼吸后,他把毛衣的袖子往上折了折,露出手掌两侧和手腕上层层叠叠的疤痕。 凌辰南向前凑了点看—— 白晟是设计师,拿绘图笔的修长双手却变成这样。 “还有就是,身上,他会想要用那种针,沾钢笔水,给我纹身,纹他的名字,但是没有继续下去,我皮肤好像很容易红肿出血,弄了几次都不顺手他就放弃了,同样的方式他在自己胳膊上和腿上到处都有纹我的名字,不过那个东西过几天就会变淡,然后他就坐在我床边,让我看着他一针一针地补回去。” 既有施虐欲望又有受虐欲望,凌辰南算是明白他之前为何说沈寅川喜欢他们双方都痛了。受虐倾向的人群大多分为性欲基因型,道德型亦或是女性气质型,其中女性气质型的最为常见,此类人在性关系中乐于处在被动角色,大多数成长于压抑的男权家庭,但看样子沈寅川又不热爱服从和被贬低的身份,其中可能掺杂了一些道德的羞耻感和家里暴力遗传的因素。不过凌辰南不是他的心理医生,也没什么第一手的接触资料,稍想了一下就不再深究。 他又问:“有什么留下后遗症的伤害吗?验伤情况怎么说?” 白晟从天花板上收回目光看着他,摇了摇头,轻轻说:“都不疼了,医生。” 他说话的样子和柔软的声音,像是什么透明的雪花消失在了暖气片上,像是什么寒冷的东西化成一滩温水,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 凌辰南点点头,也对他说:“不疼了。” 【第七周·夜】 由于白晟晚到了二十分钟,咨询的时间顺道延后,周五的大家下班还都跑得特别快,凌辰南又成了最后锁门的人。 白晟站在门边还在一圈一圈地裹围巾呢,凌辰南就把自己的外套拍子包全都堆在他身上,猫着腰凑近警报器严肃说:“准备要跑了哦。” 白晟抱着一摞东西,也如临大敌地点点头。 警报器哔哔叫,凌辰南坏心眼地一路大叫着把白晟撵出了诊所。 两人来到羽毛球场馆,发现预租好的场地上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对打。对场的男生看见他们后停了下来,女生也回头,笑说:“哎呀!还以为租的人不会来了呢。” “没想到这么多人,我们来的时候没有场地了。” 她解释说,一边朝那男生招招手叫他过来:“这是我弟弟。” 凌辰南感觉到白晟不动声色地朝他背后挪了挪。 他发现白晟和女性相处的时候没什么太大的压力,女性给他的侵略性较低,比如面对这位姐姐的时候,再比如面对办公室的前台小姐的时候。但只要有陌生男性接近就会稍微紧张,无意识地竖起警戒心并避免接触。 既然要慢慢走出舒适圈…… “不如一起吧,” 凌辰南对那姑娘说:“你和你弟谁打的好。” 姑娘说:“当然是我弟,我打不着球只会打人。” 凌辰南笑说:“太好了,咱俩是一国的,那你和我朋友组队吧,我和你弟组队。” 姑娘也笑起来:“真的假的,有免费的场地就算了还有帅哥福利?今天不会是我生日吧。” 凌辰南说:“什么免费场地,你们要摊一半的费用好吗。” 姐弟俩都表示同意,凌辰南回头看着白晟。 白晟小声说:“我,我想和你一组。” 凌辰南说:“那不行,我一周以来苦心钻研的球数都是为了套路你的,我得站你对面儿。” 见白晟抿起嘴巴,他又说:“笑什么,我很强的。” 白晟终于点点头,说:“好吧。” 凌辰南冲他鼓励地笑笑,一边活动胳膊朝对面走,一边回头说:“你站她左边,她打人的。” 那姑娘不服气地在他背后叫:“我不会对帅哥下手的,我不是那种人!” 凌辰南和那男生一组,对方估计还是学生来着,身体刚刚长开,头发很短,T恤下摆灌着风,短袖撸到胳膊上面很有架势的样子,凌辰南仿佛看到他肩膀上冒出了熊熊斗志的小火苗。白晟叫那姑娘站在网前,自己站在她身后站定。 白晟发球,凌辰南感到身边的人立马一步上前大力还击。 球速很快,那姑娘抱着拍子一脸惊恐地惨叫,白晟看着球飞回来,轻轻往旁边一让,四个人看着球掉在边线外面。 男生:“……” 姑娘:“哈哈哈哈哈哈……” 白晟用拍子轻盈地将球勾起来接住,走回到网前,姑娘回头问:“帅哥,我干点什么。” 白晟答:“别怕,能接的就接,不能接的我在后面接。” 凌辰南弯弯嘴角,也问:“弟弟,我呢?我干点什么。” 那男生瞪他说:“我又不是你弟弟,你别妨碍我。” 真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白晟继续发球。 那男生似乎也是专门学过羽毛球的,步伐精简,一般两步以内就能够到球,然后迅速退回到原位,来回打了几球都是他在满场跑,凌辰南汗都没出。 终于,一个球朝着凌辰南所在的角落飞来,他眼睛盯紧球,退到适当的距离,手臂和腰部发力,快速挥拍把球杀回去。 白晟站在落点的对角来不及过去,那姑娘赶紧伸拍子接住,球被高高弹回来,男生一步上前跃起,年轻的身体好看地张开,大力扣杀,砸在姑娘额头。 “我要揍!你!” 姑娘爆炸了。 打了三局,凌辰南方一胜,姑娘叫停:“打不动了,好饿。” 她弟弟凶神恶煞:“别赢了就想跑。” 不愧是亲姐,姑娘呵呵道:“哦,听说你有钱吃饭不用我请。” 男生立马不吭声了,气鼓鼓地走到场边。 “谢谢你们啦,多少钱我补给你们。” 姑娘一边灌水一边说:“我钱包在储物柜我现在去拿。” 凌辰南笑说:“开玩笑的,你们去吃饭吧。” 白晟也朝她摆摆手:“记得我跟你说的。” 她笑起来:“眼睛看着球,我知道啦!下次球来的时候我不会叫啦!” 凌辰南把杯子递给白晟,指挥道:“出了这么多汗去买点水喝,回来路上帮我也接一杯。” 白晟点点头,听话地走了,看着他走开一点,凌辰南回头问那姑娘:“你俩打球的时候都嘀咕什么了?” 姑娘说:“没什么啊,都是战术战略,管这么严呐,说什么都要问。” 凌辰南扯了扯嘴角,若有所思,要笑不笑的样子看着有点痞。 姑娘问:“你说我能找他要电话吗?” 凌辰南说:“你可以要,但他可能不会给。” 她笑起来:“这一记预防针可以说是十分伤人了,他好不爱说话啊,他是害羞啊还是话本身就这么少?” 凌辰南挑起眉毛俯视她:“和我一起的时候话很多。” 姑娘张牙舞爪:“赤裸裸的炫耀!这就没意思了!” 收好东西后她挥挥手:“那……我们先走了哦,感谢你不嫌弃我的蠢弟弟还愿意和他搭档!” 男生正想反驳,就被她姐姐一手臂勒在胳膊下面野蛮地抓走了。 白晟回来后把水杯递给他,左右看看:“他们呢?” 凌辰南举高球拍:“走了,现在就是你我对决的时间了,没想到吧,这都是我的战略!先消耗你的体力然后一举消灭你!” 然后凌辰南连输两场,尊严扫地,要不是白晟让他几球,基本要0分收尾,表示不想玩了。 白晟收好拍子,在一边做运动后的拉伸,忽然想到什么,说:“啊,你的衣服我洗好了,但是忘记带回来给你了。” 凌辰南说:“没事啊,你下周再给我好了。” 白晟点点头,抱着毛巾擦汗,像小猫在洗脸,问:“今天晚上吃什么?” 凌辰南一瞬间觉得这个问题非常老夫老妻,神色如常地随意反问:“你说呢?” 白晟立马说:“想吃螃蟹!” 凌辰南有点好笑:“你是猫吗,这么喜欢水产动物,不过嘛……今天没法陪你吃饭了,答应了我妈周末要回家。” 白晟蔫儿了:“哦,哦。” 凌辰南一下子有点不忍心:“但我还是送你回家,顺便带你去买外卖。” 白晟还是摇头:“不用不用,你回家吧,耽误你了。” 凌辰南板起脸:“说什么呢。” 白晟抬起眼睛看着他,以为自己已经好好地收起了失望的表情:“真的没事,我一个人可以的。” 凌辰南想说“下周请你吃螃蟹”,但又觉得多此一举,最后点点头,和他道别,自己开车回家了。 【第七周·夜·2】 凌辰南前脚刚进家门,凌妈妈闻声拔地而起,洪亮的声音地从客厅穿过:“回来啦!吃饭了吗?还有饭!专门给你剩的!” 凌辰南说:“妈,吃过了。” 凌妈妈充耳不闻,啪嗒啪嗒汲着毛拖鞋拐进了厨房:“吃过了也再吃一点!都是你爱吃的,谁知道你这么晚回来。” 凌辰南把鞋脱在一边,也走到厨房洗手:“就知道你会这样,幸好没在外面吃。” 凌妈妈:“……” 凌辰南自己乘了一碗饭坐到桌边,挽起衬衣的袖子说:“怎么还剩这么多啊,你们吃了没啊?” 凌妈妈说:“吃了吃了,都是给你留的。” 凌辰南夹了一块牛肉,又软又嫩,土豆都炖化了,他舀了一勺在自己碗里,猛扒了几口饭,鼓鼓囊囊地问:“爸呢?” 凌妈妈嫌弃道:“你嘴里有东西能不能不说话,多吃点菜,你爸在外面喝酒呢,中集班的战友来了。” 凌辰南说:“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浪,而且不是我说,他老人家现在酒量真不咋地。” “他回来了你自己跟他说吧,我说他都嫌烦,” 凌妈妈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说说你,你最近……怎么样啊?” 凌辰南背后冒汗,装傻道:“什么怎么样啊?” “对象啊,有没有着落啦?有没有什么有迹象的人啊?” 凌妈妈说:“你爸最近学了一个新词儿,他说你是单身狗。” 凌辰南差点喷饭:“没人要,妈,砸你手里了。” 凌妈妈皱眉:“我觉得也是,是不是儿子你长得太难看啦?” 凌辰南赶紧点头:“诶,对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凌妈妈直起腰版:“不是,我意思说,你们那儿是不是审美比较不一样,是不是都喜欢那种……比较像女孩儿的?” 凌辰南乐了:“我们哪儿啊?” 凌妈妈说:“就是你们,同性恋的圈子。” 凌辰南哈哈哈哈哈,被妈妈一拳捶在胳膊上,面目扭曲地掉了筷子。 狼吞虎咽地干了一碗饭,又喝光一碗半虾皮紫菜蛋花青菜汤,凌辰南叉手叉脚地摊在凳子上,一脸满足的样子。 凌妈妈站起来收碗,嘀咕道:“像什么样子,怪不得没人要。” 凌辰南哼唧道:“妈,你放着吧我来收。” 凌妈妈白了他一眼:“别假了,你待着吧。” 凌辰南坐着发呆,又想到白晟吃饭慢条斯理的样子,好像自带高档餐厅滤镜,觉得那样的吃相肯定是自家妈妈梦寐以求的。 也不知道他晚上有没有吃的,吃了什么。 凌辰南以前从不跟病人在线下联系的,但吃饱之后他思想麻痹了些,洗脑自己说白晟情况比较特殊,周围又没有家人朋友,便发信息问说:到家没?点吃的没? 捏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白晟也没回消息,反而是凌妈妈一脸八卦地凑过来:“谁啊谁啊?” 凌辰南无奈笑:“客人。” 凌妈妈皱起脸:“怎么下了班还要和病人联系啊,你平时少和他们来往啊,免得哪天把自己也搞抑郁了。” 凌辰南正想说什么,手机忽然亮了,在玻璃桌面上发出很大的震动声,他一把捡起来看,凌妈妈在一旁嚷嚷:“你这孩子,跟你说话呢!” 白晟发来消息:不好意思啊医生,刚才没看到信息,去楼下开门了,外卖刚到!配了一张装着饭盒的塑料袋照片。 凌辰南情不自禁弯了弯嘴角,打字:内容? 半分钟后,白晟发过来一张照片,是打开的外卖盒,里面有一笼虾饺和两个金黄色的什么卷。 凌辰南:那个黄的是啥? 白晟说:腐竹卷,很好吃的,里面有肉,笋丝和香菇。然后他又发了一张咬了一口的图,露出腐竹卷充满馅料的横切面。 凌辰南想起白晟说平时吃外卖都没胃口,回复道:我刚吃了我妈秘方土豆胡萝卜炖牛肉,我不饿!我一点也不想吃! 白晟好像得意了,又发了一张海鲜粥的图。 其实凌辰南平时根本不怎么吃广式的咸鲜类食物,基本上是可以抱着一罐香辣酱拌干饭的粗糙类型,但想着白晟一个人在家没滋没味地吃外卖,还是忍不住陪他演了一会儿眼馋流口水的戏。他发现对方似乎通过打字交流时更加顺畅,没有面对面时那种如同野生小动物一般的小心翼翼。 玩了一会儿之后,凌辰南说:你吃吧,我去洗澡了,你也别睡太晚。 不等白晟回复,凌辰南就放下手机,跑回客厅陪自家妈妈看国产电视剧,心里觉得自己有点坏,一边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又忍不住老去逗人家。 看了一会儿电视剧,凌辰南老管不住嘴要去嘲讽里面不合情理的剧情和简陋的布景,终于把凌妈妈惹火了。她干脆调到晚间新闻,然后继续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说真的,有没有个有可能的人啊?爸爸妈妈都接受你不喜欢女孩儿了,但至少还是找个伴儿吧,要是有交往的人就带回家看看,别不好意思。” 凌辰南开始在糖盒里翻花生酥,头也不抬地说:“真没有。” 凌妈妈嘀咕:“都一把年纪了,工作也稳定,长得也不错,为什么找不着对象呢?” 凌辰南似乎瞥见自己手机亮了,心不在焉地说:“您就别操心了。” 凌妈妈啧他:“不操心你我操心谁,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哎呀这下可真是砸手里了。” 凌辰南乐了,半开玩笑道:“妈,你说我要是找对象,你想我找个什么样的?” 凌妈妈想了想说:“这个……我也不太了解,妈妈能有什么要求啊,总之对你好就行了吧。” 凌辰南“哦?” 了一声,妈妈又说:“最好还是家教好,懂事,有礼貌的吧。” 凌辰南:“哦。” 凌妈妈:“最好工作也稳定的,但别是什么公务员的,身份太敏感到时候影响不好,在一起了还得每天都心惊胆战的多难过,当然妈妈也不是说得多高调啊,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听说外企比较开放,嗯,外企好。” 凌辰南:“哦,外企好。” 凌妈妈继续说:“要是也愿意领养个孩子就好了,你们要是没空妈妈帮你们带,给你准备娶媳妇儿的钱估计也用不上了,到时候房子首付就咱们出。” 凌辰南连忙说:“打住打住,您这还叫没要求呐!都已经买房子养孩子了!” 凌妈妈瞪他说:“你又没动静,还不让人畅想一下吗?” 转瞬炮火又回到凌辰南身上,被絮絮叨叨地训了半个小时。 直到洗澡上床睡觉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看手机,白晟发了三条消息,中间间隔了一个小时。 白晟:好的。 白晟:医生,今天还是谢谢你。 白晟:医生晚安。 凌辰南在黑夜里盯着发亮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切到飞行模式,没有回复。 ============================ ——“呃...心理医生这么快就和病人勾搭上了?总觉得很没有职业道德啊(表打我 我可能站错了cp....想看沈渣和医生 ...” ——“虽然觉得解释自己写&想写的部分有点戳戳的,要是我能日更万字就好了!但想了想还是说明一下。 总的来说上一章只是想说明一下医生的天然性向,因为是医生主视角的文所以关于他家庭和个体的描述会多一点。 另一方面心理咨询师让来访者感到信任+依赖+放心做情感投射+最大程度反射来访者的感情是治疗的一部分,这更有利于他看到来访者的感情问题,让来访者体会到自己的感情反馈回来的不是judgmental或鄙夷,而是良性的理解,然后来访者才能重新思考这种关系的其他可能性,以打破循环,重塑关系。 所以,其实是不是针对白都是这个流程,跟“勾搭上” 确实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第八周】 白晟进门之后,凌辰南发现他状态很不好。 他看起来很累,精神恍惚,脸颊消瘦,眼下泛着青色,有点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本来这几周来凌辰南都已经有些习惯他那病态的气质,现在觉得那种神经质的感觉又回来了。 凌辰南和他打招呼闲聊他都心不在焉,问了他两次问题都没有反应,不得不提高音量:“白晟,白晟?” 白晟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说:“啊,啊对不起。” 凌辰南:“你看起来很累,没睡好吗?” 白晟缓缓摇了摇头,好像下一秒就要飘走的样子,他说:“医生这里太让人放松了,情不自禁就想睡。” 凌辰南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白晟望着天花板眨巴眼睛,漫无边际地说:“想吃甜食,想吃焦糖口味的。” 凌辰南又问了一次:“发生什么事了吗?” 白晟把眼珠子机械地转动回来,看着他:“医生,沈寅川给我打电话了。” 凌辰南挑起眉毛:“什么?他不是收押了吗?” 白晟及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说:“他打了好几次,不是直接接通的,语音信息是某某监狱请求通话,我拒绝了之后,隔一段时间他会再试一次。” 凌辰南猜测从监狱里打电话出来应该是每天有一个固定时间段,每次使用电话估计也要排队,问道:“他打了几次?” 白晟说:“一天大概三次,有时候少,有时候更多。” 凌辰南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他不止打了一天?” 白晟点头:“每天,从周二开始,我不知道他怎么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我都换掉了,但他总能……总能调查清楚,我觉得好像他还在我身边,还在我屋里看着我一样。” 【白晟的第四段故事·影子】 【和沈寅川在一起不久后他向我坦白了自己不是真心想要找设计师的客户,只是为了接近我编造的幌子,但我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一部分的真相。 我第一次发现怪异的迹象是某天手机没电,借沈寅川手机拍了个草图传给自己。传照片的时候,我不小心点错了键,一下翻到了相册的最顶端 ,于是无意间看到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站在街边,不知道是在等车还是等人。 这照片我从没见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的,当时并没有在意。可传好照片把手机递回给他的一刹那,我忽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因为我认出了照片里我背着的包,在我认识沈寅川的那年初就被偷了。 直到那七个月后我才和沈寅川第一次见面。 我想了足足两个小时,最终还是询问了沈寅川,他神色如常,解释这是他在网上找到的图 —— 他在我们某个共同朋友的朋友圈看到了这张,就顺手存下来了。 沈寅川提到的朋友,着实是一个没事就背着机器东拍西拍的摄影爱好者,而沈寅川在说这一切时的表情又太过泰然自若,我不得不暂时收起猜疑。 其实有过一次猜忌之后,不是看不到其他迹象,比如他知道我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二会去动物收养所,比如我从没告诉过他我的过敏症状可他却自动把菜品里的乳制品替换掉,比如他莫名总能和我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即使他们似乎没什么理由会有交集。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起初花费了太多情绪在相爱,其次花了太多力气在相处,难免将某些细节抛之脑后。 愚蠢的我,天真的我。】 凌辰南问:“所以你第一次来咨询的时候说他骗了你,指的不只是他隐瞒自己躁郁性格和暴力倾向的部分,而是他跟踪你的事?” 白晟点点头:“我其实觉得,他……他应该是真的想要改变自己的性格的,他控制不了,那些情绪,他很努力的,可他控制不了,不是为了骗我才假装温柔,他……其实他也需要帮助。” 凌辰南说:“这不是你该判断的事,记得我说过的,少花力气揣测他行为模式,多关注你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角色。” 白晟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又说:“但是,当我发现他花了整整几个月时间跟踪我调查我之后,一切都改变了,这说明我们俩的关系,我们之间的一切,至少是我以为的一切根本就是建立在一个巨大谎言,一段畸形的癖好之上。” 凌辰南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晟摇头:“太晚了,我知道的太晚了。” 凌辰南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白晟说:“那其实是最让我害怕的事,最让我害怕的不是被锁在地下室,也不是他失控咆哮,也不是他暴力相向,而是……当沈寅川把我关起来后他再无隐藏,他什么都告诉了我,一遍又一遍的,他是如何看见了我,喜欢我,跟踪我,拍我的照片,调查我的背景,接近我的朋友,还有他是如何不想让我离开他,又怎样后悔他伤害我……他每多告诉我一件事,我就更加确信他已经打定主意不会放我走了。” 白晟沉默了一会儿,胸膛缓缓起伏,凌辰南知道他在平复自己的情绪,没有打扰。 果然,过了十几秒后,他继续开口:“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感觉,无时无刻被监视,被窥探,没有隐私,好像赤身裸体被暴露在广场上,所有的人都能毫无阻碍地看着你,评断你,耻笑你。” 凌辰南:“所以你才排斥出门,拒绝和外人联系。” 白晟低声说:“我只想一个人呆着,只有我,就算寂寞,但很安全。” 凌辰南补充:“直到两个月前,两个月前,你来找到了我。” 白晟抬起眼睛,好似第一次见他,他眉毛形成悲伤的姿势,眼睛里都是碎掉的小星星:“我太累了,我受不了了,一个人太辛苦了,没有人可以说……说这一切,我睡不着觉,就算把门全都锁起来,就算把灯光全部遮住……越是睡不着,我就越是困,越是分不清自己每天是醒着还是做梦,是活着还是死了。” 凌辰南说:“可前两周有所好转了,不是吗?” 白晟再次沉默了。 凌辰南问:“你有接通过电话吗?” 白晟摇头,又点点头:“我不敢,但他一直打,每次手机一动我就紧张,但我又试图说服自己,也许这一切都是在做梦呢?” 凌辰南问:“然后你接了。” 对方默默点头。 “接起电话后我没有说话,沈寅川也没有,那一时间我忽然又兴起了一些侥幸的想法,这也许是一场恶作剧,也许是打错了,可下一刻,他就开口了,他叫我的名字,他说……” 白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说我知道你在听,他说我很想你,他说对不起。” 凌辰南问:“你相信他吗?” 白晟惊诧地抬起头:“不,这些话,这些话跟他以前锁着我的时候说的没什么两样。” 他忽然从躺椅上站起来,焦虑地在房间里踱步:“他总是这样,白晟我爱你,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我想每天看着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 凌辰南不动声色地把纸笔搁在一边,收起二郎腿,说:“白晟,坐下说。” 可白晟充耳不闻,他躬着背插着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嘴里碎碎自语:“你离不开我的,只有我会这么爱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们到死都会在一起……” 凌辰南也站起来,慢慢靠近他:“白晟,看着我,你不是沈寅川,他已经被关起来了,他是一个罪犯,一个施虐者,一个骗子,忘了他说的话,别让他再影响你。” 白晟背靠着墙角,仰起脖子像缺氧而游到水面的鱼,嘴巴仍然在动,但没有声音发出。 凌辰南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微微张开手臂。 可是猎人布下的竹筐并不是每次都有效,曾经被捕兽夹伤过一次的小动物即使血流会止,但胆子总也大不起来。 白晟没有看他,更没有主动靠近他,只是闭上眼睛靠着墙角蹲下,紧紧蜷缩起来。 【第八周·夜】 白晟蹲在角落里蜷着,把脸埋在胳膊里一副抗拒交流的样子,凌辰南低头看了一会儿,也走到他旁边的地毯坐下。 凌辰南学他的样子抱着膝盖,歪头盯着他黑色的头发,又凑到他耳朵边想看看他脸上表情—— 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小动物躲回到壳里了。他往近里蹭了蹭,没反应,就又蹭了蹭,然后用手肘挨了挨白晟的胳膊。 对方下意识躲了躲,然后抱着手臂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瞄他。 凌辰南冲他笑笑,轻声说:“嗨~” 白晟睫毛眨了眨,两只眼睛都露出来瞅着他,露出困惑又茫然的表情。凌辰南说:“墙壁靠着不冷吗?” 白晟动了动鼻子,还是紧紧闭着嘴,手指头抠着自己裤子边。 凌辰南试探着伸出手,对方没有躲,于是他将手覆盖在他冰凉的指节上,一根一根地顺开他纠结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帮他站起来。 白晟虽然犹豫但仍听话地被他拉着站起,随他走回到座位边。 “想喝水吗?” 凌辰南问。 对方摇摇头。 治疗结束的闹铃叮叮响起,凌辰南想去关掉它,白晟却反手拉着他,一副他松手就会哭出来的样子。 凌辰南挑了挑眉—— 他从没见过白晟这样,即使在最开始接触的时候也没有,那时候的白晟虽然脆弱但下意识与他疏远,而此刻的他,不但胆怯,似乎……还有点粘人。 “我去关掉闹钟,” 凌辰南解释,可对方仍不放手,还干脆两只手都握了上来。 凌辰南试图阅读他脸上的表情,又问:“那……你跟我一起过去?” 白晟抬起脸,眨了眨眼睛,像是答应。 于是凌辰南牵着他走回自己办公桌边,关掉了闹铃,又笨拙地单手收拾好自己的文件笔记本,全程白晟都紧紧握着双手,亦步亦趋贴在他身边。他浅浅驮着背,步子很小,膝盖微弯有点内八,是凌辰南从没在他身上见过的肢体语言。 这很怪,凌辰南想,病情该不会恶化了吧,只是沈寅川的一个电话就到达这种程度吗? “白晟?你还好吗?” 凌辰南问:“要下班了,今天……就不去打球了吧?” 白晟盯着地面,毫无反应,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凌辰南动了动手指,说:“松手好吗?我打个电话取消预约。” 白晟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松开了手指,却一把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脖子里。 凌辰南忽然被抱个满怀,愣住了。 凌辰南:“白晟……白晟?” 无论好说歹说,白晟都毫无回应,凌辰南只能就着这个微妙的姿势打了一通电话给体育馆,挂掉电话之后又僵持了一会儿,无奈提议说:“不然……你还是牵我的手吧,你这样我没法动,拉左手。” 白晟从他脖子里抬起脸来,呼吸软软地拂在他脸颊和耳朵,似乎是抉择了一下,然后松开胳膊伸手来牵他。 幸亏办公室的人已经走光,不然凌辰南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俩牵手离开的景象,他带着白晟下了电梯走进地下停车库后,又犯了难。 凌辰南:“白晟,你拉着我没法开车。” 对方非但不肯松开,见他要抽出手立马慌了,瘪着嘴巴,不出三秒眼睛里就蓄满了亮晶晶的东西。 凌辰南被这一副突如其来的美人流泪画面给惊呆了。 “白,白晟,我不走啊,我,我是要送你回家。” 当心理医生这么多年,凌辰南第一次对着一个病人结巴了,他牵着对方绕到副驾座打开车门将其塞了进去,系好安全带,一点点把手指头抽了出来,顺着他肩膀摸了摸,好像在安抚一个小朋友,又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咪。 凌辰南跑回到驾驶座,心下依旧震撼,扭头问:“你家地址再跟我说一下。” 对方依旧不理他,捏着安全带默默掉眼泪,又伤心又惊惧的样子。 凌辰南没办法,开始翻自己的导航记录,终于找到几周前白晟输进去的地址,拉开手刹踩下油门。 入夜的街道布满猩红的尾灯,车窗上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湿雾,凌辰南握着方向盘,已经冷静下来,脑子里转了转去地反复考虑。一路上他想方设法和白晟说话,然而对策用尽对方都没有开口,虽然好歹止住了眼泪。 算上堵车全程也只用了半个小时,他将车停在白晟家楼下,给对方解开安全带,将人从副驾驶牵出来。 凌辰南有点不抱希望地问:“几楼?” 电梯门说着忽然打开了,白晟一下子躲到他身后,里面走出一个牵着小孩的妈妈,凌辰南把手背到身后冲她笑了笑。对方稍愣了一下,也冲他点点头,只多看了他们一眼就走出单元楼了。 凌辰南赶紧牵着白晟进了电梯,又问了一次:“几楼?” 白晟眼睛转了转,用空闲的手按下楼层。 凌辰南又问:“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呢?” 白晟看着他,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凌辰南:“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白晟还是摇头。 凌辰南问:“都不是?” 白晟指了指自己嘴巴,再次摇头。 凌辰南挑起眉毛,有点匪夷所思:“不能说?为什么。” 电梯到了,白晟领着他到最左边的那一户门前,盯着门发呆。 凌辰南问:“钥匙?” 这次他没有多等,干脆伸手在白晟外套和裤兜里自行翻找,掏出钥匙后挨个试了试,顺利打开门走了进去。 进了家门后白晟似乎放松了一点,凌辰南趁机松手,对方马上就跑到客厅角落的一个小沙发前坐在茶几背后的地毯上,抱着旁边一个黄色的大垫子把脸埋进去藏起来。 太奇怪了,凌辰南想,真就像捡了一只不会说话的野猫一样。 “喝水吗白晟?要帮你点外卖吗?” 一切问题统统没有答案,凌辰南没办法,说:“那……我走咯?” 他走到白晟身边,轻轻摸了摸对方头发,想了想,又帮他拉上窗帘,将暖气的温度调高一点,重复道:“那我走咯?” 作为屋里唯一一个开口的人,凌辰南不知道这话是说给白晟还是说给自己。 他知道自己对白晟已经倾注了太多精力,花费了太多时间,再怎么给自己洗脑说是因为白晟病情严重,他也不曾对其他任何一个病人做到这种地步。 带他吃饭,陪他运动,还送他回家。 站起身拿好外套,凌辰南又打量了一番这间公寓 —— 冷清,家具很少,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有点放弃地再度放下了外套,走到厨房烧上热水,又把冰箱上贴着的外送单子拿下来看。 点了外卖就走,凌辰南想,不,外卖到了就走。 他捏着外卖单子,一边打电话一边缓缓往回客厅走,不经意地看了旁边半开的卧室门一眼。 “喂? 喂您好?喂?” 电话听筒里响起送餐公司的询问,可凌辰南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举着电话,手肘完全僵住,虽然电话彼端的人已经因为得不到回应挂断了。 凌辰南走到卧室门口,轻轻一推,半掩着的门就毫无阻拦地开了。 走廊的灯光在卧室地板上打开成一个黄色的三角形。 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而床对着的墙上贴满了一整面大大小小的照片,纸条,笔记,发票。照片拍摄的时间有白天也有晚上,背景有室内也有室外,唯一共通之处是 —— 照片的唯一的主角浑然不觉拍摄者的镜头。 凌辰南双手颤抖,膝盖发软地向前一步,盯着面前应该是最新拍摄的一张—— 那是昨天晚上跟朋友吃完饭后走下出租车的自己。 ================== 1. CP自然是医生和病人啦,攻受问题尚未深思; 2. 晚上如果马的快还有一更,不然就是明天早上更,这一章(夜)的内容还没结束。 【第八周·夜2】 自己在餐厅和朋友说笑的照片,自己百无聊赖边等人边刷手机时的照片,自己在诊所不远处木着脸过天桥的照片,自己在家附近小卖部踩着拖鞋买泡面的照片…… 不只是最近这两个月拍的,有的照片里的他还穿着短袖戴着墨镜,这些被记录下来的画面一路过渡到街上的叶子都掉光,直到路面覆盖着残雪。 整整一面墙的内容,不只有照片。 凌辰南认出自己参与高校心理讲座的网络图片,自己已经荒废几年的博客发表内容,还有他在相关论坛用非真名写的心理学科普小文章,内容有长有短,全都打印出来按照时间线帖在墙上。 不止这些,还有更多。 他认出自己和白晟第二次出去吃饭时的餐厅发票,以及白晟屡次“忘记” 还给自己的衣服,端端正正地裱在一个玻璃面的画框里。 还有无数张白晟的笔记,内容清一色是自己的日程,几月几号,几点出门,穿了什么,吃了什么,几点回家,贴在相关的照片底下。 凌辰南指尖都麻痹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冲出去大声质问对方,还是该夺门而出绝不回头。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 既然家里有一整面的跟踪罪证,白晟怎么会放他进屋,任由他四处走动呢。 “他每多告诉我一件事,我心里就更加清楚,他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白晟的话语在他脑内响起,如同一道闪电掠过平原,枯草尽数燃起,而后雷声才滚滚而至。 快要溺水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凌辰南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却仍无法平复心跳,他缓缓回头,身后没人,又侧耳倾听 —— 屋里依旧一片静溢。 他紧张得无以复加,甚至觉得整个屋子都回荡着他的心跳声。他放轻步子,又生怕推门会发出什么声响。 灯光昏黄,走道又冷又长。 令他吃惊的是,白晟依旧躲在客厅茶几一角的大垫子后,膝盖蜷在胸前,身体左右微微晃动。 凌辰南觉得自己一定在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可他就是迈不开腿。 快走啊,他对自己说。 白晟似乎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也抬起脸来,和他四目相对。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暖气片里缓缓流水的声音。 凌辰南张开嘴,五秒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白晟。” 客厅彼端的人被叫到名字,连眼都没眨一下,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是白晟吗?” 凌辰南问,然后他又想 —— 我为什么这么问? 对方把下巴磕在抱枕上,缓缓摇了摇头。 凌辰南愣了一下,说:“那你是谁,不是白晟,你是谁?” 对方似乎想了一下,还是摇头。 凌辰南忽然又大胆起来,血液似乎重新流回到他的四肢百骸:“不能说,是谁也不能说?” 白晟又更加急切地摇了摇头。 凌辰南皱眉,往前走了一步:“什么意思?你说不出话?”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 —— 精神分裂?难不成他眼前的是一个哑巴的分裂人格? “你不会说话吗?” 凌辰南问,可的确又满心怀疑 —— 从业这么久以来他从没遇过真正的人格分裂患者,这太罕见,也太怪异了。 白晟抿着嘴唇再次摇头,同时放开垫子想要站起身来。凌辰南见他靠近,警惕地往后退了退。 没有料到他会躲,白晟有点惊讶,又有些急了,可刚走出一步就因为腿麻而差点摔倒。凌辰南没去扶他,反而更退了一步。 “你就站那说,我知道你能说话,你说话,我不会怪你。” 凌辰南说。 白晟又长又卷的睫毛再一次染上水汽,伸出手想要像刚才一样牵他,可凌辰南眼下只觉得毛骨悚然,不得不提高音量说:“别过来!不管你是谁!” 白晟愣住了,站在原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凌辰南板起脸眯起眼睛,低声说:“你说你不是白晟,那你是谁?你最开始不是说自己是沈寅川吗?现在呢?你又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名字?” 白晟无声地抽泣,一直摇头,可碍于被凶又不敢靠近他。 凌辰南不为所动,说:“我知道你可以说话的,我知道你分的清楚自己是谁,但你得开口,我才能帮你,你还想让我帮你吗?” 白晟一边掉眼泪,一边张开胳膊想要亲近他,凌辰南冷酷地说:“那算了,我懂了。那我走了,下周再见。” 白晟冲上来拉住他,却被反握住手腕推挡开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你屋里的照片了,我都看见了。” 对方摇摇欲坠的脆弱哭颜如今只叫凌辰南莫名焦躁:“我都看见了,白晟,你跟踪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你和沈寅川的故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剩下的部分是什么时候编出来的,是跟踪我的第几个月?” 白晟肩膀颤抖起来,想要挣脱他的手,凌辰南继续逼问:“看我一步步走进你的陷阱很有意思吗?之后你打算怎么样呢?按照你的幻想把我囚禁起来吗?为什么不动手呢?我不是已经在这了吗?” 凌辰南忽然对这场独角戏感到无比疲惫,太阳穴隐隐作痛,他自言自语一般回忆道:“你到底骗了我多少事,衣服忘记带是骗我,通过专科医生介绍找到我也是骗我,还有什么,沈寅川真的有跟踪过活埋过你吗?他真的从监狱里给你打过电话吗?不对,我之前以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但现在想来是我太天真了,沈寅川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他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叹气道:“算了,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说什么了,不管你现在说什么……是真是假我都没有精力听,你看,我已经下班两个多小时了,为什么非得在这遭遇这种事呢?我收回之前的话,请你下周也不要再来诊所了,我不接待你。” 说罢,凌辰南扭头拿起外套穿上,快步走到门边穿鞋。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 凌辰南瞪大眼睛回头—— 白晟竟然说话了。 他下巴上还有水痕,但眼睛里雾气已经干掉,他躬起背耸起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你不是应该相信我的吗?” 凌辰南说:“我还要怎么相信你,我已经无法……” 他忽然顿住了 —— 眼前的一幕异常熟悉,连出口的话都和那时如出一辙。 “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 对方声音尖利起来,脸上的伤心和惧怕被愤怒所取代。 这是上次白晟在诊所发作的时候的样子! 凌辰南还来不及整理思绪,对方就扑了上来,歇斯底里地叫喊道:“为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没有!我没有撒谎!我没有和别人见面,为什么不相信我!不是答应我要相信我的吗!” 凌辰南被他撞得向后仰去,和衣帽架摔在一起,腰被什么硬物狠狠顶了一下,后脑也磕在墙壁上 —— 这次没有办公室的同事能进来帮忙,他被白晟压在身下,眼冒金星,嘴巴被死命捂住。 白晟居高临下怒视着他,脸上找不到一丝理性的痕迹,依旧拔高音调狂乱地重复道:“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放我走,杀了我啊!干嘛不干脆就杀了我呢,杀了我啊沈寅川,动手啊!” 凌辰南心头大震,沈寅川?沈寅川是真的? 他无法细想,腹部被对方膝盖顶得生痛。 他暗自使力,一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另手挥拳打向他喉头,白晟瞬间痛翻过去,歪趴在一旁干呕。 凌辰南赶忙从地上爬起,打开门跑了出去。 他跑到楼下,钥匙掉在地上两次才打开车门,他手抖得厉害却不敢多做停留,一口气开出两条街后才选了一条繁茂的街边停下,大口喘气,胸膛一起一伏。 他把挡光板放下来打开车顶灯,就着镜子照了照 —— 脸颊有微微发红的几个指印,背后看不到,但铁定青了。 他打开车窗,让冷风灌进来,把头靠在椅背上休息,但他脑子转得飞快,根本停不下来。 刚才那个就算不是沈寅川,但也肯定不是白晟了。凌辰南想。 至少不是那个主动走进他诊所,陪他吃饭和他打球,抿着嘴忍笑的白晟。 这已经不再单纯是心理咨询的范畴,他暗自决定—— 他必须找到真正的沈寅川,看看他究竟是谁。 【第九周·周二】 凌辰南坐在城南头的一家私房菜馆包厢里 —— 这里离他家和工作地都至少一个半小时车程,还是不堵车的情况下。他下意识订了不靠窗的位置,又自嘲惊弓之鸟。 单点的一杯薄荷茶刚端上来,凌辰南约见的人就到了 —— 是自己研究生时期的学长,叫陆柏舟。 陆柏舟淋得满头满肩都湿哒哒的,进了包厢后先把外套毛巾帽子通通扒掉,摆在暖气片上排成一排,然后再和凌辰南打招呼。 陆柏舟:“来晚了来晚了不好意思,临下班了忽然来个事儿,难得你请吃饭。” 凌辰南说:“没事,昨天才临时约你。” 陆柏舟走到他对面和他用力握了握手,然后一屁股坐下,他虽然看着有些疲惫但声音依旧洪亮有朝气:“我就说可以在城里见嘛,你还大老远跑到我们郊区来。” 凌辰南笑起来:“你这状态到城里我怕是已经饿昏,而且你……恐怕内裤都要湿透。” 陆柏舟也笑了:“怎么一上来就打人家内裤主意啊学弟。” 凌辰南边笑边摇了摇手里的菜单:“有什么推荐吗,学,长?” 陆柏舟把手机拿出来用餐巾纸擦干屏幕,无所谓地说:“他家那个甩饼好吃,其他你随便点。” 凌辰南点点头,招呼服务员点了几个菜,又帮对方叫了瓶啤酒,一边抿薄荷茶一边看他用纸巾吸头发上的水。 陆柏舟察觉他的视线,撩起眼皮瞅他,说:“被谁呼了一巴掌?” 凌辰南知道自己脸上有一道之前被白晟指甲划伤的红痕 —— 不深,已经看不太出了,随口说:“猫。” 陆柏舟嗤了一声,又问:“你之前电话里说的什么?让我帮你查的人。” 凌辰南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和他很熟,虽不是每天都要联系的朋友类型,但投机投缘,彼此放心,所以也懒得和他周旋,坦然说:“叫沈寅川,应该是半年多前入狱的,罪名是故意伤害,判了两年多。” 陆柏舟是监狱特聘的心理医生,主要给重刑犯在出狱前做心理建设、准备和评估,以帮助他们按步骤重新适应社会环境。 他问:“查他干什么?” 凌辰南:“查查他是不是真在你们监狱,如果是,我想跟他聊聊。” 陆柏舟有些稀奇:“你连他入狱其他细节都知道了,会不知道他在哪间监狱服刑?” 凌辰南想了想,还是说:“道听途说,不太确定。” 陆柏舟挑起一边眉毛,一副“接着说啊?” 的表情。 凌辰南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才道:“怎么说呢……跟我一个客人有关,他病情大多和这个沈寅川跑不了关系,现在治疗有点瓶颈,想试试从其他方面了解看看有没有线索。” 陆柏舟笑了一声,说:“你是私家侦探还是心理医生啊,这种事也要调查?你负责诊疗疏导病人心态,又不是要摸清什么事实真相。” 他手撑着下巴,调笑道:“我还以为你们私人诊所的待遇好,不用加班呢。” 凌辰南苦笑:“学长……” 陆柏舟说:“保持距离啊学弟,心理医师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凌辰南继续苦笑:“克制,我知道啦……” 陆柏舟打断他:“你不是一向超级冷漠的嘛,怎么会忽然有热情调查病人的私生活了。” 凌辰南失笑说:“我怎么冷漠了!我这么随和!而且……这不是私生活,怎么说呢,这和他的治疗很有关系,我…… 我不确定他是在妄想还是确有其事,哎,说来惭愧,判断不出来。” 陆柏舟扬着眉毛轻轻“哈” 了一声,凌辰南接着说:“比如,他说沈寅川在监狱里给他打电话,一天好几次,可他已经更换了电话号码,一个坐牢的人有资源调查到一个深居简出的人新号码吗?” 陆柏舟正想说什么,服务员就端菜进来了,两个人默契地无声喝水,等菜布好门关上后才再次开口。 陆柏舟:“判断不出来嘛…… 有些人妄想症状比较严重,故事在脑子里给自己讲了太多遍,讲到最后自己都相信了,这种情况下表情肢体上都比较协调,是不太容易判断对方是否在撒谎。你刚说什么,他说那个沈每天给他打电话?” 凌辰南点头:“一天两三次,而且他换过号。” 陆柏舟瘪了瘪嘴:“不大可能,咱们国家首先不是每个监狱都有这种往外打电话的服务,不过嘛恰好我们监狱有,但犯人拨打的电话号码都是需要核实查证的,得先确定了是直系亲属,然后添加到‘亲情电话’ 的名单上才能打,电话全程都是监控的,怕犯人商量越狱。而且就额度而言顶多每周一次,你那个病人怕是美剧看多了,你下次问问他是不是看过《女子监狱》。” 凌辰南不自觉地皱起眉:“你的意思是他在撒谎咯?” 陆柏舟啧了一声:“别那么严肃嘛,你脸也太臭了吧!” 他摆了摆手,自顾自拿起筷子开始夹菜,一边说:“也不好妄下结论,总之我后天上班帮你问一下,万一…… 你那个病人接到的电话是监狱同事找他核实电话号码的呢?不好说。” 凌辰南叹了一口气,也拿起筷子,说:“谢了,麻烦你了,开吃开吃,呐……你要的饼,趁热。” 陆柏舟嘴上说着“你也吃嘛” ,一边把整整一篮子葱香甩饼全端到了自己面前。 吃了一会东西,两人又聊了些其他的事,彼此更新了下自己和共同朋友的近况,包厢里依稀恢复了当年在学校门口夜市瞎侃的氛围,只除了两人都早已是成熟许多的社会人。 “学长……” 凌辰南犹豫着开口:“病人向你产生移情,是好事吧。” 陆柏舟兴致勃勃地在一盘红彤彤的干辣椒中找鸡丁玩儿,头也不抬地说:“当然啦,病人和你关系亲密了,愿意把内心的秩序体现给你,才算是建立了治疗关系的基础嘛。” 凌辰南说:“如果……这种移情比较极端呢?” 陆柏舟抬眼看他:“多极端?我之前有个病人,属于过着双重生活的那种嘛,每天都心惊胆战地对外界掩饰另一半的自己,把自己搞的巨矛盾,后来他开始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调查我你知道吗,大概是想要让我感受这种被外界探查的目光吧。” 凌辰南有些吃惊:“你也经历过这种事?然后呢?” 陆柏舟抓住关键词:“也?之后嘛,当然还是该怎么治疗怎么治疗咯,你也知道,要尽力真实准确地反射病人的情感,你自己就一定要保持客观,不然咱们入行前做的那么多自我体验是为了什么?反移情是治疗中最关键的一步,你既要最大程度地反射病人的情感,又要无比节制,毕竟一旦这种投射失真,很容易前功尽弃,绕不回来。” 凌辰南点点头,想起自己老师曾经总说的一句话:“治疗师最大的能耐不是有多少知识,而是看他多大程度地解决了自己的问题。” 陆柏舟也点点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饭菜酒水都见底,陆柏舟问:“你有病人在反向调查你?” 凌辰南叹了一口气:“他过去应该是被跟踪和密切监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不过…… 他调查我的事根本远早于我俩开始进行治疗接触之前,要说这是因为我和他成功建立移情关系模式的成果……实在有点勉强。” 陆柏舟想了想,说:“到不一定,他如果是有过这种经历,难免很难建立跟陌生人的信任感,他既然想要寻求帮助,又心里没底,调查你,可能也是为了给自己安全感,给自己跟你接触的勇气。” 会调查到自己无法自拔,病态地跟踪自己一举一动吗。 凌辰南问:“你真这么觉得?” 陆柏舟正经不过三秒,笑道:“我当然是瞎说的啦!我又没见过他,以上言论本台概不负责。” 凌辰南瞪他。 他接着说:“怎么啦学弟,难得见你这么苦恼的样子,逗逗你不行嘛。” 凌辰南无奈极了,也坏心眼地说:“忘了告诉你,詹学姐要嫁人了,哦……看你这么惊讶的样子,没收到请柬吧?活该吧?嘴坏吧?” 陆柏舟怪叫了几声,又逼迫凌辰南给他看新郎新娘的婚纱照,哀叹了一会儿世事变迁旧爱移情,两人到话别之前再没讨论过工作相关的事。 【第九周·周五】 凌辰南又开始端着水杯在前台打旋儿,看得郑小姐眼晕,不得不出声制止:“医生,sit!” 凌辰南瞪着她,对她把自己当自家泰迪的行为表示不满。 他干脆凑过去趴在到她隔间上面,鬼鬼祟祟地瞅她电脑:“一会儿的预约没取消吗?” 郑小姐抬起头:“什么预约啊,该取消吗?” 凌辰南无辜脸:“我不知道啊。” 郑小姐不理他了。 凌辰南讨了个没趣,委屈地回办公室里了。 四点刚过两分钟,敲门声响起,他赶紧跑回办公桌后佯装淡定地坐好,下一刻,白晟的脸从门缝后探出。 凌辰南看着他,有点惊讶他真的来了,又觉得似乎理所应当。 对方还是那个白白净净的样子,穿着军绿色的厚大衣,整张脸陷在大帽子边儿的一圈毛里。他开口叫:“医生。” 短短的一秒钟里,凌辰南脑子里转了无数句话,很多疑问,很多质询,但他终于还是面无表情地答应:“嗯。” 白晟不觉有异,转过身去把外套脱下挂起,浅灰色的毛衣里空落落的,他手放在围巾上顿了一下,还是把它取了下来。 走近坐下后,凌辰南发现他脖子靠近下巴的地方还有青紫色的痕迹,不出意外是自己的杰作。 察觉到他的目光,白晟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遮了遮,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痛了好几天。” 凌辰南面无表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晟:“是呀,好像是周五弄的,周六一天咽东西都疼。” 好像怕他担心一样,他补充道:“不过没事啦。” 凌辰南微微抬起下巴,不自觉带上审视的目光,问:“周五你从我这出去后干嘛了?” 白晟“啊?” 了一声,凌辰南又问:“你是怎么回的家?” 白晟微张着嘴,表情十分空白。凌辰南说:“我开车送你回去的,记得吗?” 白晟瞳孔放大了一点,但只有短短一瞬间,是实打实的惊讶。 凌辰南:“还是拉着手唱着歌……” 白晟:“什么?” 凌辰南说:“你抱着我不撒手,一撒手就哭。” 白晟完全懵了,凌辰南问:“你一点儿都不记得?” 白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一昧瞪着眼睛,支支吾吾:“我……什么……我……” 凌辰南打断他:“白晟,你有没有什么事想要跟我说的?” 白晟动了动嘴唇,糯糯地问:“什,什么意思?” 随即他咬起嘴唇,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地左顾右看,但这又和上周他惊惧流泪的样子有什么说不出的不同。 凌辰南说:“上周五你在这边的时候情绪不太稳定,我们就没有去打球,然后是我送你回家的,我送你上了楼,进了你家里,而且……”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说:“我进了你的卧室。” 白晟这下不再冷静,他哗地一下站起来,凳子向后翻到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凌辰南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寻找疯狂的迹象—— 白晟犹豫了半秒,扭头就想跑,于是他赶紧两大步冲上去越过他,背对着办公室的门啪地一声反锁上。 白晟焦虑得团团转,好像什么误入陷阱的野鹿,带着哭腔:“医生……” 凌辰南心里有点怕他再发作,但还是强自镇定地说:“我在,你先冷静下来,我还没说什么呢。” 白晟紧张极了,但暂且看不出什么攻击性,凌辰南心跳飞快,大着胆子向他走了一步,伸出手说:“过来一点儿。” 白晟侧过头看他伸出的手,有点困惑,想了想后也伸出手和他虚虚地拉着,不像上周那样死死攥着他。凌辰南把他带到沙发边,自己挨着他坐下。 白晟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抓过一个垫子掖在怀里。 又从粘人的小动物变成了怕人的小动物,凌辰南想。 他问:“你不知道我进了你家门的事?怎么可能,你当时就在客厅。” 白晟低垂着眼睛,认真地抠着垫子边的流苏,凌辰南又问:“你要告诉我你失忆了吗?你不记得发生什么事?那你记得自己袭击我的事吗?” 白晟猛地抬头看他,吃惊极了:“什么?我真的……我还以为……” 他语无伦次:“我有时候会产生一些幻觉,我以为不是真的……” 凌辰南眯起眼睛问:“幻觉?什么样的幻觉?” 【白晟的第五段故事·失真】 【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忆的呢? 起初你也不知道那是失忆,只是一直一直睡不着,昼夜颠倒之下你很难察觉时间流逝,也时常分不清是梦是醒。 你精神恍惚,不知昼夜,有时候,你散步到了一个布满阳光的小公园里,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彩虹,凉丝丝的水雾洒在你身上,周围都是面容模糊的路人,他们似乎在笑,又似乎在沉默。 于是你惊醒了,你发现自己在漆黑的屋内,百叶窗外已没有日光,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有时候你也会做梦,你梦见自己去了平时不会去的地方,认识了从未见过的人,你在梦里不再是那个处处胆战心惊的讨厌样子,你很自信,有点像你记忆里的自己,却又不太一样,你似乎很易怒,有无数的愤怒和憎恨需要宣泄 —— 醒着的时候你太理智了,在梦里却不必。你可以不必在意法律,在意人伦,可以放心大胆地对这个世界不满。 然后你惊醒了,却发现这可能并不完全是一场梦 —— 你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街道,围绕着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他们和你说话,叫你的名字,只除了那并不是你的名字。 我在梦游吗?我还没醒来吗?我疯了吗?你问自己。 然后你开始怀疑,怀疑一切,因为你发现要回忆起过去越来越困难了,你提不起精神,拿不起画笔,甚至摆不出一个像样的笑容。 我真的是我以为的那个人吗?我的名字真的叫白晟吗? 最后你这样问自己。】 凌辰南听完之后,难得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问:“这种情况发生得频繁吗?失忆。” 白晟皱了皱眉,然后很缓慢地摇了摇头:“应该……不吧。” 估计他自己也分不太清,凌辰南心想,听他这样说以后更像是多重人格的症状了,但自己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还无法妄下定论。 况且…… 就算自己再怎么想保持公正客观,事态也已经变得非常私人了。 凌辰南:“那我们再来说说你卧室的那一面墙吧。” 本来已经冷静下来的白晟瞬间肩背又僵硬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医生……我……” 凌辰南问:“你跟踪我?是你在跟踪我吧,那些总不会是梦游的时候拍的照片吧,我看构图都挺专业的。” 白晟低着头,最后小声说:“对不起。” 凌辰南:“还有呢?” 对方抬起脸,急切又认真地看着他:“我,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医生,对不起。” 凌辰南用手指敲敲他膝盖:“原因,我问原因。” 白晟马上并拢双腿,像努力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一样坐得笔直:“我……我就是,我就是有点害怕,不是害怕医生你!就是……我也知道很蠢,我最开始只是在网上搜索而已,我知道自己状态很糟,可网上那些咨询都不太靠谱,然后……然后我无意间看到医生的讲座视频,在一个学校的辅导课程,之后又找到了那个网上问答的小论坛,医生也有回答的 ……后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他艰难地措辞:“我只是真的很想相信医生。” 凌辰南一时哑口无言 —— 一直以来只有他努力说服客人相信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客人主动说自己很努力地想要相信他。 白晟误解了他的沉默,有些难过地说:“我也知道这不健康,不对劲,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都是借口但……我现在已经没有朋友了,医生能陪我吃饭打球我真的,真的超开心的,我知道你没有义务做这些事,但……我……总之,在你认识我以前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凌辰南缓缓张开嘴巴,白晟却像是怕他说出什么可怕的话,着急地打断他:“我!我不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我真的很对不起!拜托了医生你不要把我赶走!我以后不会跟踪你了,家里那些照片我都会处理掉的真的!你别不要我……” 凌辰南说:“我理解你说的,但是……” 白晟一听“但是” 两个字,心碎全都挂在脸上,胸膛一起一伏的,小声念叨:“不要嘛医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但是你的病症,似乎不在我的咨询范围之内。 凌辰南这后半句话一直说不出口 —— 多重人格的专家本来就很稀有,而且已白晟现在的状况来看,他多半很难跟其他人在短时间内建立联系,况且一旦转手主治医师的话,他俩之间这几个月的信任建立就前功尽弃了。 更何况,是不是多重人格,还很难说。 凌辰南面上不动声色但脑速飞转—— 目前有三种可能: 如果真的是多重人格,那么白晟这个主人格失去了某些记忆、描述起事件来也不太完整的情况就很好解释了 ——易怒的施暴者和沉默不语者都是其他人格,而这些人格的产生也许是因为沈寅川的囚禁伤害,也可能是什么别的原因。 凌辰南自己更倾向的是第二种猜测—— 沈寅川对他的施暴确实已经发生,而他无法消化这些伤害带来的后作用,于是强烈反弹了这种被窥探的心理给其治疗师,也就是自己,在看不到正常关系的建立可能性下,选择用畸形的方式回馈这种情绪,于是跟踪并试图伤害自己。 可这种情况和多重人格也不矛盾,凌辰南又想,那个被压抑且缺乏安全感的也许是主人格,而施暴易怒的是其他人格。 凌辰南觉得这一周过得实在太长了,他脑子开始不够用,觉得很累。 他看着眼前白晟低落沮丧的样子,不愿意相信最后一种可能性—— 沈寅川也好施暴也好活埋也好,可能都只是其一场病态的幻想,这一切都尚未发生,而自己就是目标。 但这解释不了为什么跟踪的证据会被自己看到…… 不,也许幻想施暴的是副人格,而白晟把这份强烈的欲望弄混成了过去的记忆。 这样的话,说不定这个副人格的名字就叫沈…… 白晟轻轻拉着他的袖子打断了他的思维,对方小心翼翼地问他:“医生?你以后还愿意见我吗?你别赶我走……” 凌辰南也回视他,想了两秒钟,说:“下周同一时间?” 白晟飞快点头,开心和喜悦从他的眼睛里争相跳出来。 是否能找到真正的沈寅川,眼下似乎成为了一切的关键。 凌辰南在心里默下决定。 【第九周·周五·夜】 下班时间刚过,前台小姐就敲门进来了。 凌辰南正巧起身关掉闹钟,站在办公桌旁吃惊地看着她:“咦?你平时周五不都跑得飞快吗?” 郑小姐扬了扬手里的包,说:“正准备跑呢,你们结束了吗,有人找你呢医生,” 她抬头越过凌辰南笑眯眯:“哈喽白先生!” 白晟也朝她摆摆手。 郑小姐说:“那我先走啦,下周见,周末愉快!” 她把门打开一点,身后站着陆柏舟。 凌辰南:“咦?” 陆柏舟:“你好啊学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凌辰南:“呵呵。” 陆柏舟说:“别这么冷漠嘛,我大老远的来,难得只上半天班呢我。” 他大大咧咧地走进屋里,揽过凌辰南脖子撞了一下他肩膀,又到跟前了才看见白晟,惊奇地说:“诶?你好啊!” 白晟匆匆看了他一眼就移开目光,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 陌生人群里对成年男性他适应度最低。陆柏舟火上浇油,走上一步伸出手来满口胡说:“我叫陆柏舟,是被学弟嫌弃的旧爱,糟糠妻。” 白晟不自觉将后背贴着沙发靠垫,微微耸起肩膀,脖子也僵住了。 “你有病吧,别骚扰我客人,” 凌辰南哭笑不得,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拖走:“你怎么过来了。” 陆柏舟说:“啊!不就是你嘛!上次让我帮你问的事,那个叫唔唔!!” 凌辰南从茶几抓起一把饼干赛在他嘴里,笑嘻嘻地说:“你饿不饿啊?” 他背对着白晟,脸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拼命打眼色。 陆柏舟虽然是看懂了,但也差点被呛死。 灌了几大口水,饼干渣飞进气管,陆柏舟呛得眼泪汪汪的:“学弟!我要不喜欢你了!” 凌辰南惊喜地说:“那太好了。” 陆柏舟:“……” 白晟站起来,绕陆柏舟走了一个弧形到凌辰南身边,小声说:“医生你有客人,那我,那我就先走了,下周再见。” 凌辰南点点头,问:“走路?” 白晟“嗯” 了一声,凌辰南又问:“外卖?” 白晟又点点头。 凌辰南说:“偶尔还是自己做点东西,健康的。” 白晟想了想道:“好的,明天试试出门买点菜。” 凌辰南满意他乖巧,说:“乖。” 说出口后又觉得不太妥当,似乎过于暧昧了。但白晟无所察觉,只显得很高兴 —— 他似乎从知道下周还能过来后就很高兴。 凌辰南本来想放他走了,但又想起什么:“记得你还有其他答应我的事。” 白晟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卧室那面颇惊悚的墙,羞愧地低下头,老实答应:“知道了医生。” 凌辰南严肃说:“我会检查的。” 白晟又保证了一次,但在陆柏舟面前也不好说太多,最后抱起衣服出门了。 凌辰南回头说:“时间不早了,请你吃饭吧,边吃边说?” 陆柏舟先是笑了一下:“哪而能老让学弟请客呢,” 又停顿了一下,说:“你们和客人都这么亲密的?” 凌辰南稍有些尴尬,陆柏舟又皱起鼻子一脸若有所思:“一股老夫老妻的恶心感觉,啊!该不会就是他吧!那个调查你的。” 凌辰南吃惊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陆柏舟冷哼了一声:“他黏你黏得要命,看见我来之后尾巴毛都竖起来了,我说你是旧爱的时候,他一直瞪我。” 凌辰南好笑道:“嗅觉灵敏,遇到黄鼠狼是比较警惕。” 陆柏舟愤怒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学弟!” 凌辰南说:“他都不敢看你,怎么可能瞪你。” 陆柏舟说:“我看他的时候他当然不敢看我啦,我用余光瞄到的!他就是瞪我啦!” 凌辰南无奈地“好好好”。 陆柏舟哼哼了两声,说:“差点忘了正事,就在这跟你说吧,我等会儿七点还约了人在附近吃饭。” 凌辰南嘴上不饶他:“果然不是专门为我来的,” 但心里还是挺紧张:“让你查的那个人,查到了吗?” 陆柏舟说:“哎呀学弟,为了见我也不需要找这些理由嘛,什么老土的方法,那个沈什么的,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个人啊?” 凌辰南猛地扭头看他,眼睛都快瞪出来。 陆柏舟吓一跳,说:“干嘛呀,逗你玩儿呢,查到了,是叫沈寅川吗?确实在我们监狱。” 凌辰南要崩溃了:“你到底说真的还是假的……” 陆柏舟笑起来:“真的呀!今年一月入狱的,刑期两年九个月,刚蹲了半年,目前看没什么问题,都挺老实的。” 凌辰南一时间思绪纷杂,半天才问:“哦,是真的啊……” 陆柏舟说:“怎么了,你上次说被他囚禁折磨的……” 他动了动眉毛,示意:“是刚才那个?” 凌辰南没有回答,又问:“电话呢?打电话的事。” 陆柏舟说:“对,那个打电话的事我也问了下,说是他没有直系亲属,所以申请了自己对象的号码,一老早就申请了,但是老通不过验证,到前段时间才搞定,不过打过去都是没人接的,他们负责的那边没通话记录。” 凌辰南又懵了 —— 难不成是电话一直响,响到白晟精神脆弱后出现自己接起电话了的幻觉? 他同时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啊,让你调查这些事。” 陆柏舟扬起下巴:“当然啦!你才知道啊!也就是你,换了别人你看我会不会帮忙!不过嘛监狱里的管理其实对心理医生都挺信任的,他们见多了疯子,总比较警惕,心有戚戚焉。” 他想了想,接着说:“总之…… 你要见他的话就自己填申请安排探监吧,可是……” 凌辰南扬起眉毛:“嗯?” 陆柏舟:“可是一般来说能探监的人身份至少要是犯人亲属,要拿证件的,还有关系证明件,你算什么来路啊。” 凌辰南皱了皱眉,说:‘那你呢?作为监狱的心理咨询师。’ 陆柏舟摇头:“他刑期轻,也没什么精神病史,如果不是主动提出要和我咨询的话……估计不太沾的上边。” 凌辰南坐下到沙发上,手肘撑着膝盖,用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揉太阳穴。 陆柏舟说:“哎哟学弟,别这样嘛,我帮你问问嘛问问,不然……啊!我想起来了,下周有个公益课堂,有什么心理咨询就业指导之类的内容,不然……我看看能不能把你加进来?” 凌辰南抬头:“可以吗?” 陆柏舟说:“可以,但我们可没预算,你要来就是免费的。” 凌辰南点点头:‘可以。’ 陆柏舟说:“到时候辅导专家挨个讲话之后,会有三十分钟左右跟犯人自由互动的时间,你可以去找那个沈什么的聊聊,不过说真的,我还是不懂你做这事儿的动机,有必要吗?我总觉得……” 凌辰南打断他:“没事的学长,我有分寸。” 这句话说出口后,他又觉得好像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但既然他这样说了,陆柏舟也不再多言。 【第十周·周四】 陆柏舟说话算话,果然周一就发来了犯人公益课堂的流程,虽然按照他本人的说法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根本没人抢。 凌辰南左右想了想,还是觉得不亲眼见一面沈寅川心里总有个事儿放不下,于是挪空了周四的预约,一大早就开车穿城而过。 到地方后他给陆柏舟打了个电话 —— 对方没接,从窗子边看见他站在院里大喊了一声 —— 陆柏舟不在办公室而在监区的一楼的打印室,是个没有铁门的独立房间,正忙得不可开交。 凌辰南进门后他头也不抬地招呼:“来啦学弟!来帮我复印一下这个东西,还要20份。” 凌辰南:“……” 于是凌辰南穿着三件套西装,跪在一边拆打印纸,又弯着腰帮他分叠装订复印件。 忙完之后,管理人员来抱走了资料,凌辰南举着U盘问:“PPT能用吗?” 陆柏舟大笑了两声,说:“大概吧,不知道是不是用有投影仪的那间房,可能没有,我问问。” 凌辰南摆摆手说:“那算了,也不是非要用。” 陆柏舟这时候才端起桌上早就凉掉的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抬起眼皮从杯子口上瞅他,说:“哟,学弟,咱这儿全是大老爷们儿,男子监狱,你穿这么帅怕是适得其反、惹人讨厌。” 凌辰南面无表情地脱下外套,衬衣袖子挽到胳膊肘,说:“好了吧。” 陆柏舟勾起嘴角:“这么好控制啊,那……其实吧,不穿最好。” 凌辰南持续面瘫:“学长,你疯了吗?太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把你掰浪了?” 陆柏舟嘻嘻笑:“对待病人像春风般温柔,对待我像寒冬般无情。” 凌辰南挑起一边眉毛说:“这事儿新鲜吗?” 陆柏舟笑了两声,问:“吃早饭了吗?” 凌辰南:“吃了,在每个红灯的间隙中吃的。” 陆柏舟说:“那就好,怕你要是说没吃这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 感情根本没有早饭是吧! 凌辰南阴沉地瞪着他。 又喝了两口水,两人一起向监狱大门走,在安检口又遇到另外一个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大冷天就一个皮夹克套在黑T恤外面,笑呵呵地和狱警打招呼,陆柏舟也遥遥冲他招手。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陆柏舟嘴上笑眯眯,从牙缝里跟凌辰南解释:“这位大哥可厉害,他也是一起做重刑犯重返社会前的监督疏导的。” 凌辰南又多看了他一眼 —— 说这位是送货大叔也不奇怪,气质十分朴素。 陆柏舟看出他心中所想,一脸嫌弃:“你们这些私人诊所的势利眼狗!” 凌辰南果断说:“我错了。” 陆柏舟继续解释:“他主要负责跟踪记录犯人假释期的日常报备和情绪状态,大哥以前是做摇滚乐队巡演经理的。” 凌辰南终于出现了今早第一个表情,意外道:“哈?” 陆柏舟又乐起来:“没想到吧,当时招了好久招不到人,重刑犯都是什么人你想想,毒贩,故意杀人,故意伤人,抢劫,虽然改造了这么多年,但是跟外面更加脱节,监狱这个小社会的规则毕竟不太一样,一下子要回归高墙之外,心理压力极大,很难调试期待值,这活儿一般人真hold不住。这位哥,来面试的时候其实看他简历其实并不完全符合我们招人的履历,但是大哥说了下过去带乐队的经历,什么毒品暴力打架找事儿的,基本上按三餐来,对付掉链子很是有一套,当时我一听就觉得太逗了,后来招进来确实干得不错。” 过了安检后进了监狱第一道大门,周围安静了下来,不再适合说八卦,两人默不作声地跟另位一名进行就业指导的女老师一起往里走,走廊里只有她高跟鞋和地面碰触的咔哒声。 又过了第二道门,看见零星几个犯人在走廊尽头打扫卫生,他们一行人拐弯上了楼,到了一个小礼堂侧门。凌辰南探出眼睛偷瞄了下,底下一水蓝底狱服的寸头,一眼看过去,他觉得自己脸盲了。 陆柏舟把他揪回来,又顺了下流程,他说:“今天来的都是刑期还剩不到两年的犯人,这些人有些只进来了几个月,有些进来了几十年,但无论时间长短,跟外面都是有一定隔阂的,监狱生活对人的改变之大,没有第一手接触过的人很难想象。所以咱今天说的内容跟往日的一对一矫治不太一样,主要是给大家预热一下回归社会前要做哪些心理建设和准备,有什么可以自我调适的部分,又有那些可以寻求帮助的渠道,你的身份比较客观,尽量把他们当做社会人而不是罪犯来对待会更有效,我呢就主要给大家说明一下心理测评和综合测评的流程。” 凌辰南认真听了,脑子里把要讲的内容重新组织了一下 —— 他大学时犯罪心理修得很好,但实践应用的机会不多,至少和陆柏舟这种常年做犯罪心理矫正的人没法比。 到点后陆柏舟上台了,凌辰南跟那名女老师一起坐到第一排,等自己发言的时间。 流程走得挺顺利,虽然观众们看起来也都兴趣缺缺,但至少没人捣乱,总算把该说的都说了,到了分组互动的时候,他们三个各自分了十来个犯人坐成一圈进行问答。 凌辰南本来是抱着私心来到的这个地方,但了解过后忽然发现其中的乐趣 —— 普通的心理治疗或许能缓解一个个体或者一个家庭的压力,但刑犯的心理矫治显然后坐力更大影响更深远,这里有很多曾因自卑自责而想要自残或自杀的人,也有曾扬言出狱后要报复妻子、杀掉生父的人,如今都算平和地坐在自己面前,带着一股子沧海桑然的氛围。凌辰南想到自己犯罪心理学老师曾说的一句话 —— 你要对焦的永远不应是他们变态的点,而是他们敏感的点,重要的也不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犯罪,而是什么赋予了他们人性。 凌辰南一边带着他们交谈分享,一边隐隐燃起了一些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对这份工作热情着迷的初衷。 快要到午饭时间了,凌辰南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他放眼四望,实在不知道哪个是沈寅川 —— 他只知道对方176cm左右,膝盖不好,但大家都坐着,根本看不出谁是谁。趁着所有人都在做面试练习的时候,凌辰南不动声色地溜回讲台翻起了名单 —— 人数不多,他很快找到了。 站在讲台上,搭配黑白照一张张脸扫过去,凌辰南看见了沈寅川。他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别人,有些不确定了,于是低头看看照片再抬头,没错,是他 。传说中的沈寅川,凌辰南想,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只觉得很不真实 —— 对方样子很普通,换个发型可能也算帅,身材中等,看不出是囚禁恋人的故事主角。 对方发现了自己的目光,也看回来,凌辰南没有回避,坦然地注视着他,只像一个普通的、打量学生的老师。 于是对方也无表情地转头回去。 他走下台去踱步到沈寅川身边—— 对方没有和任何人组队练习,但他也不是唯一落单的人。 凌辰南状似随意地搭话:“你不参与?你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 沈寅川有点惊讶,看了看他,还是说:“销售。” 凌辰南问:“销售?什么行业?” 沈寅川说:“都有,房产,保险,办公区域什么的。” 凌辰南“哦” 了一声,又问:“你进来的时间还不长吧?出狱后还想做销售吗?” “再说吧。” 沈寅川不感兴趣地答。 凌辰南又问:“家人呢?都在本市吗?” 沈寅川不自然地动了动手腕 —— 那里有一个电子手环,凌辰南知道那里一般储存着犯人的个人信息和家人给充的钱,但又想到对方似乎没有直系亲属,补充:“听说你申请了好几次家属电话。” 沈寅川猛地回头:“你怎么知道?” 凌辰南面色不惊:“啊?这是保密的吗?” 沈寅川皱了皱眉,说:“不吧,在这个地方有什么隐私可言。” 凌辰南继续套话:“刚才我和另一位聊,说是母亲就给他留了一套房子,结果还在审讯阶段的时候就被爸爸拿去做抵押了,到现在都联系不上,也不接他电话。” 沈寅川眉头更紧:“不是……” 凌辰南:“嗯?” 沈寅川:“不是亲人,不是直系亲属。” 凌辰南慢条斯理地:“噢…… 难怪申请比较慢呢。” 沈寅川说:“我以前的……嗯……对象。” 凌辰南惊讶道:“前任?这就算一切正常也不见得能联系上啊。” 沈寅川含糊地说:“不是,我们之前……情况比较复杂,就……有点不愉快。” 凌辰南心里有点不舒服 —— 他把白晟好好一个人弄成了这副样子,一句“有点不愉快” 就盖过去了。 沈寅川可能真把他当一个路人,颇不设防地说:“我是因为他进来的,故意伤害罪,说我有神经病。” 他故意加重了“我” 这个字,凌辰南转头看他:“噢?” 沈寅川也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这我承认,但是他……他精神分裂,你信吗?平时看着挺无害的,但是偶尔,忽然地,会变另外一个人,不是生气什么的啊,从眼神到性格都完全不同的,就像是被什么玩意儿附身了一样。” 凌辰南心脏一颤,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口水,说:“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不是一个病症,前者是功能性精神障碍,你形容的是多重人格,是很罕见的。” 沈寅川“嗤” 了一声,扭回头去说:“无所谓,我也就随便说说。” 停顿一会儿,他又不无讽刺地开口:“我知道别人都怎么想,觉得是我发疯,是我暴力狂,是我把他折腾出问题的,呵呵,这还真不怪我,他分裂的是神经也好人格也好,可跟我没关系。” 凌辰南想转脸过去观察他的表情,又怕引起他的警觉不适,只能淡淡问:“你说他本来就有精神不稳定的问题吗?在你们认识之前。” 沈寅川应该是点了点头:“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我很清楚。” 凌辰南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他呢?你应该推荐他及时接受专业治疗,而不应该拖到双方矛盾激化后再酿成肢体冲突的后果,你也不用为此买单。” 沈寅川答:“为什么不呢?他不和我在一起和谁在一起呢?谁愿意跟这样一个精神病在一起对吧医生?你看看,只有我。” 凌辰南回头看着他的侧脸 —— 他表情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再顺理成章不过的计划。 他明白了,沈寅川从头到尾就知道白晟的精神问题,有他一天存在,他就不会让白晟痊愈,不让他摆脱药物依赖,不让他走出自己的阴影,自己的手掌心,只有这样,白晟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也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 饭点到了,沈寅川和其他犯人都去集合了,凌辰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 白条的蓝色狱服混在一起,很快就找不见了。 ========================= 来晚了但是很粗长!(自我表扬 关于很多人提到的医生患者多重关系规定,确实很多国家都有相关规定 —— 朋友到恋人到夫妻需要等待(治疗结束之后)的时间不相同,咱们国家……我没搜到具体条款,但估计行规差不多吧 总之患者对医生产生好感其实挺正常的,但是反之就不太行,你们没看凌医生很努力地【一脸正直.jpg】吗!!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努力吗!! 如果医生处理不了这种移情和反移情,他就只能…… 啊!!不要再勾引我跟你们说话了,我会剧透的!!!大哭地在脸上塞一只猫!! -- 啊对了!那个摇滚乐队巡演经理做重刑犯出狱前疏导矫正的是一个……真人真事2333 【第十周·周四·续】 凌辰南他们不和犯人一起吃饭,后者还在大声吼吃饭前要背一遍的狱规,陆柏舟带上一步三回头的他往外走,说:“别瞅了,这么舍不得,不如上咱这工作吧,学长给你开后门儿。” 凌辰南看他一眼,也默不作声地跟上。陆柏舟带着他一路轻车熟路地拐出几道走廊,下了楼来到自己办公室拿东西 —— 这间办公室依旧是没有铁栏的,布置简单,一张办公桌加几张凳子,书柜上还放着个小音响。 陆柏舟站了一上午,回到办公室就很没样子地瘫坐在桌子边灌水喝,说:“下午你还有事儿吗?等会儿咱俩上外面儿吃个饭?我请客,五十以下任意吃喝!” 凌辰南不理会他的贫嘴,点点头:“随便吃点吧,下午还回诊所。” 陆柏舟又站起来,活动了下胳膊和肩膀,呲着牙说:“走吧走吧,下午我也还有事儿。” 于是两人西装革履地坐在木头桌凳的简陋小饭馆里。 点了一份粉蒸排骨,一份土豆烧牛肉,一盘炝炒嘴尖肉和一盆萝卜骨头汤,两人都是早上六点过吃的早饭,早饿坏了,双双解开西装外套扣子埋头苦吃。 添到第二碗饭的时候陆柏舟才觉得缓过来,问:“你跟那人聊到了么?你要找的那个。” 凌辰南一手反撑在膝盖上,单手端着碗喝汤,含糊不清地“嗯” 了一声。 陆柏舟:“怎么样,小迷思解掉了吗?” 凌辰南想了想,说:“还行吧。” 别的不说,至少知道沈寅川这个人是真实存在且确实是白晟前男友了。 陆柏舟站起来去自己又舀了一份泡萝卜,淋上辣椒油,走回来坐下说:“不是哥哥说你……” 凌辰南抬起眉毛:“谁?” 陆柏舟改口:“不是师哥说你……” 凌辰南:“……” 陆柏舟:“你那个病人,通过我短暂的接触…… 对你有点太依赖了,跟小狗似的,围着你打转。” 凌辰南冷漠脸:“你就见了他三十秒,哪儿看出来的。” 陆柏舟笑眯眯:“学弟你太捧人了,我一般只要三秒。” 凌辰南表示无言以对 —— 虽然吊儿郎当但确实专业及其过硬的学长。 凌辰南问:“你开始为什么想来这工作?你当时的研究方向也不是犯罪心理吧。” “哈哈,这不是祖国哪里需要我我就上哪去嘛,给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笑了两声后,陆柏舟又严肃起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工作嘛,在哪干都是干,具体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的,所以主要选个大环境大行业吧,比如你要是个扫地的,在谷歌扫地不得比在中石化扫地显得有觉悟一点?我这个人心眼比较小,目光比较短浅,能立竿见影看到自己工作成效的工作内容,我才比较坚持得下去。” 凌辰南点点头:“正常,在这工作应该很有成就感吧。” 陆柏舟说:“也不一定,有时候也挺无可奈何,怎么,真有兴趣?” 凌辰南不置可否,却忽然想到一件别的事:“倒是学长你,你不是之前跟了孙老师一段时间吗?为什么不在研究领域走下去?” 陆柏舟说:“我对理论学术兴趣不太大,十年二十年都做研究……受不了。” 凌辰南沉默片刻,说:“学长,分裂性和分裂样精神障碍是你的专长,多重人格障碍呢?你有过临床病例吗?” 陆柏舟摇头:“比例很低……说起来很低,但现在其实也没那么罕见,不过多为女性,” 他单刀直入:“怎么了,里面那个,还是外面那个?” 凌辰南毛都竖起来了:“你又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陆柏舟嫌弃道:“看你一脸不淡定的蠢样,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职业敏感度。” 他又叹了口气,说:“我们来初步核实一下吧,对周围环境缺乏觉察,注意面狭窄或者选择性注意。” 凌辰南回忆了一下,说:“是。” 陆柏舟继续说:“自我身份识别障碍,丧失自我统一感。” 凌辰南说:“也中。” 陆柏舟:“没有幻觉、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状。” 凌辰南犹豫了:“嗯……这条不对,睡眠障碍,意识恍惚,有妄想的迹象但不是原发性妄想,多半都是受刺激之后。还有什么,思维破裂言语不连贯是一阵一阵的,并不总是这样,哦,还有点被害妄想,没有安全感,总觉得被监视被跟踪。” 陆柏舟也陷入深思:“听着有点乱,不太对劲。你后面说的这些症状都是精神分裂,跟多重人格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嗯……这样吧,单这样说不能确定什么,不如你让我再跟他见一面吧。” 凌辰南装傻:“谁啊?” 陆柏舟:“……” 凌辰南说:“我只是单纯地跟你探讨一下学术问题,做一个学术假设。” 陆柏舟不理他了,叫来服务员买单。 道别前,他站在饭馆门口点烟,还是补充道:“不管是这两种病症中的哪一种,对于病人本身和周遭的人来说都是相当危险的,一直不能确诊也不是个事儿,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啊,但术业有专攻,多重人格要根治起来至少好几年的时间,要是不能尽早找出核心人格并且判断出性格相似的其他人格进行整合,分裂的症状恐怕只会愈演愈烈。” 凌辰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核心人格不就是主人格?” 陆柏舟说:“你看,就说你这方面火候不够,核心人格是熟悉所有人格的内在人格,你那位主人格知道其他人格的存在吗?不知道,怎么能做内在自助者?” 他接着说:“我知道,已经建立起了信任感,表面上取得了一定的治疗成果的病人要转介出去不是那么轻松,但这不是为了你,都是为了病人好。” 凌辰南说:“转给谁,你吗?” 陆柏舟耸耸肩:“我就是给你提个醒。” 凌辰南心里有点沉,但也知道对方只是好心,于是笑了笑说:“知道了学长,你回去吧,我先走了。” 不料陆柏舟竟然打了个哆嗦,嘟囔着:“笑什么笑,恶心,吓死我了。” 转身走掉了。 【第十周?周五】 凌辰南和陆柏舟告别后的这一天一夜左右想了好几圈,理性还是占了上风,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这个念头定得不是那么轻松,所以他一反平时一到周五就焦躁骚扰前台小姐的日常,抱着茶杯凑在窗子边发呆。 高楼看下去 —— 每个路人都小小只的,冬装都是清一色的黑灰黑,光秃秃的树枝也细得很丧气,旧雪被踩得脏兮兮,丑陋地一坨坨堆在路边。 那个有点像白晟,他想,灰色大衣,看着挺高。 哦,正面不像,头发太短了。 嗯?那是这个吗? 不对,没这么胖,这个肩膀也太厚了。 看了一会儿,凌辰南觉得自己有点像在机场望眼欲穿等偶像下飞机的小姑娘,一时间觉得自己有点不忍直视。 时间快到了,凌辰南回到办公桌前装淡定,而白晟果然准时敲门进来了,穿着海军蓝的呢子外套,根本不是他刚才以为的任何一个人。 凌辰南找出熟悉的笑容,打招呼道:“来啦,外面冷不冷。” 白晟鼻子冻得发红,点点头说:“好,好冷呢。” 他低头看看从浅变深色的靴子,说:“啊,都打湿了。” 雪水冻成冰又化开的这一段时间凌辰南最不喜欢,他摔过,当时衣服裤子都打湿弄脏不说,屁股还疼了一周。想到这一段让人脑门发黑的往事,凌辰南对白晟流露出巨大的同情,脱口而出:“脱下来放暖气边上吧。” 白晟“啊?”了一声,迟疑道:“不太好吧。” 凌辰南反问:“有什么不好?” 白晟想了想,跑到窗子边的暖气片脱下鞋子,踩着两只颜色不一样的袜子回来了。 凌辰南憋不住笑了一声,白晟立马脸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没想过有人会看见!” 凌辰南抿着嘴:“我看出来了。” 白晟把一只脚藏在另一只毛袜子底下,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他们设计上的巨大差异,脚趾头蜷起来,像是也在害羞一样。 凌辰南情不自禁弯了弯嘴角,说:“我没说什么啊,你坐呀。” 白晟鼓着腮帮子,之前清冷苍白的样子都不见了,屋里的暖意让他脸颊微微泛红,嘴唇也湿润起来。他横坐到躺椅上,手撑在身体两边,低着头抬起脚看自己左右两只袜子,没有注意到凌辰南在他头顶打量他。 凌辰南问:“白晟,你相信我吗?” 白晟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吃惊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莫名道:“相信啊。” 凌辰南在他对面坐下来,说:“你不需要这么快回答,认真想一下,你真的发自内心地相信我吗?就算答案是否定的也没关系。” 他这样说,于是白晟移开目光,微微皱着鼻子想了一会,然后转过脸来,真诚又坦率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相信的,” 白晟说:“最开始是努力想要相信医生,但和现在不一样,我相信医生。” 凌辰南看了他一会儿,笑着说:“谢谢你,我很高兴。” 白晟眼神又闪躲了一下,小声说:“医生……那个……我,我想跟你说……” 凌辰南:“嗯?” 白晟不敢看他:“我想跟你说的,就是……那个,照片,什么的我都取下来了,我……我也没有再,那什么……跟着医生了。” 凌辰南想说当然 —— 不然你要是知道我昨天去了哪儿,可不会这么淡定。 白晟眼珠子转回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神色如常,胆子大了点,讨好地保证:“以后都不会了医生,真的。” 真的像小狗一样,凌辰南不合时宜地想。 “知道了,” 他说:“今天其实我还想跟你再聊聊那天发生的事。” 凌辰南简短地复述了一遍半月前的那天,白晟是如何反常的沉默哭泣、又是如何他暴走并险些伤了自己的过程,讲完后问:“这些事你记得多少?我知道你记得一些。” 白晟又开始紧张地咬嘴唇,结巴道:“我不……不记得什么……” 凌辰南打断他,声音却依旧沉静:“白晟,你刚说你信任我的,你忘了吗?” 白晟呼吸急促起来,胸膛一起一伏,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最后说:“我,我记得一些,但我不知道哪些事是真的,我有点分不清,我想自己可能是妄想症。” 凌辰南说:“是什么症状由我来判断,你确定那些不是记忆的片段而是妄想吗?” 白晟沮丧地说:“我……不确定,只是,怎么说呢,可我知道自己不会做那些事的!我没有想做那些事,身体却自己动起来了,像是被别人操控了身体,像是鬼压床一样,不管怎么挣扎,也不能说出声音来,身体不按照自己想的动,说出的话也不是我想说的。” 凌辰南心渐渐下沉,问:“在无法操控身体的时候,是因为什么强烈的情绪让自己失去了理智吗?还是会觉得那完全不是自己。” 白晟点点头:“是的,不,不是那种失去理智的感觉,而是……完全失去了对身体、对一切的控制,我几乎可以看到有另外一个人霸占着我的身体,我被排挤在一个角落里,无法挣脱出来,能看到一些片段,然后我会昏睡过去,然后再醒来……” 凌辰南问:“他有名字吗?那个霸占你身体的人。” 白晟睫毛颤了颤,说:“不会说话的那个……我不知道他什么名字,但另外那个,很容易生气的,他叫蜂鸟。” 凌辰南愣了一下,重复道:“蜂鸟?” 白晟点点头:“他很容易生气,还容易动手,他很喜欢喝红茶,喝很浓的茶,我半夜都睡不着觉……” 凌辰南手脚发凉,但依旧尽力平静地问:“还有呢?” 白晟想了想:“他还喜欢梵高,好几次我从镜子里看他……拿着刀,比划在耳朵边想要割掉,虽然都没有真的下手……” 他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心有余悸地说:“我因为不一定每次都有记忆嘛,所以有时候也分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如果醒来的时候看见家里有新买的向日葵的话,就知道是蜂鸟来过了。” 白晟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关于这位“蜂鸟”的细节,凌辰南感到心脏越来越重,连表情控制也忘记,眉头紧锁满脸严肃,导致白晟无意间看他的时候都愣住了。 “医生……” 白晟误解他的冷峻,辩白道:“我知道这听起来都很荒谬,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所以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精神出现了问题……其实,其实我之所以下决心接受治疗也是因为蜂鸟,他……他太不受控了,我不想再伤害别人了。” “再,” 凌辰南捕捉到这个字,问:“他出现有什么规律吗?” 白晟说:“我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好像是……如果有人怀疑我,不相信我的时候,蜂鸟就会特别特别生气。” 凌辰南回忆了一下,没错 —— 第一次暴走人格出现时是自己质疑当时还名为“沈寅川” 的白晟的真实身份,第二次出现是他质疑沈寅川的存在和对方接近自己的目的。 白晟不确定地抬眼看他,试探地问:“你,你相信我吗医生?我发誓我没有骗你,真的。” 凌辰南点点头,说:“我相信。” 白晟瞳孔放大了一点,似乎有些惊讶,又受到了鼓励,继续说:“那……其实,我之前一直不敢说,就是,那些照片,关于医生的,调查的信息,其实……其实都不是我……” 凌辰南震惊地看他:“是蜂鸟?” 白晟轻轻点头。 回想那些照片的数量和偏执程度 —— 这个人格已经强大健全准确到这种程度了吗?而且……已经可以独立存在这么长的时间了吗? 凌辰南脑中思绪万千。 白晟又颠三倒四地补充了一些他能想起来的、关于其他人格的细节,按照平时的凌辰南,一定会牵起一个线索顺流而上,可他今天忽然意识到—— 这已经不是解决之道。 不,应该是在几十分钟前白晟还未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白晟,我要跟你商量,不,我要建议一件事。” 白晟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也坐直身子:“嗯嗯。” 凌辰南吸了一口气,说:“我认为你应该有多重人格障碍,体内发育出了性格独立完整的其他人格,是我们常说的人格分裂。这种病症较为罕见,不属于我的业务诊断专长,我没有信心做那个能够最有效帮助你的人,所以我建议……我需要将你转介给别的心理咨询师。” 白晟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脸上满是震惊,张开嘴唇却一个音也没发出来,几秒之后,一大滴泪水就滚落了出来。 凌辰南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 不是第一次见他掉泪,而是第一次见他作为“白晟”哭泣,他惊讶的脸上溢满心碎,无声地释放出大量悲伤。 白晟带着哭腔问:“你不要,你不要我了吗医生,你答应我的,你上周答应我不会不要我的……” 凌辰南用尽全力保持着音调冷静:“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恰恰是为了更好的帮助你,我理解这乍听起来很难接受,但其实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转介咨询师是很常见的情况……” 白晟根本听不进去,咬着嘴唇低着头,肩膀颤抖。 凌辰南说:“要转介的咨询师我已经有了推荐人选,在国内专业多重人格的咨询师很少,他算是一位,专业知识过硬,诊疗的经验也很丰富,如果你答应,我可以替你询问一下他的意愿。” 白晟开口了,哽咽地说罢“我不答应” 四个字后还是哭。 凌辰南很想安抚他,但作为罪魁祸首又不知如何下手,竟然也无措起来。 他向前凑,手肘搭在膝盖上,温言软语地试图沟通,但不管怎么劝,对方都不愿意,抱着膝盖,一边吸气一边断断续续小声自语:“为什么骗我,根本,根本就没有原谅我,我,我真的知道错了,照片都取下来了,也……也忍着没有再跟着医生了,还是……还是不要我呜……” 凌辰南一时间错觉自己简直坏透了,连忙解释:“真的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相信你,正因为相信你,才确定需要更换帮助你的方法……” 闹钟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白晟一听更崩溃了,好像知道自己和凌辰南的咨询关系就此走到尽头,大量的泪水又涌出来。 凌辰南头疼不已,想把闹钟扔出去,但这焦躁的念头只冒出一秒就被打压,只是迅速掐掉了闹钟,继续安慰道:“白晟,你不是说相信我的吗,你也应该要相信我现在跟你说的话,我不是嫌弃你,也不是不想帮助你,我真心希望你好……” 他又好说歹说哄劝了老半天,白晟终于止住了哭,满脸沮丧地窝在椅子里。 冬日的夜来得很快,凌辰南唠叨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问:“饿了没,我请你吃饭吧,好久没带你吃饭了。” 白晟咕哝出一句:“最后的晚餐。” 凌辰南哭笑不得地噗了一声,被白晟狠狠瞪了。 睫毛全打湿了,揉成了好几缕,眼睛红得像兔子,一脸“我超生气”的样子,凌辰南看着这样的他,叹了口气,手举到他肩膀上方,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拍拍他的胳膊,而是摸了摸他的头发。 “吃不吃饭,嗯?” 凌辰南问。 白晟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躲开他的手。 他走到窗子边,背着他弯腰穿鞋,嘴里隐约咕哝道:“骗子,假装温柔的样子,骗我。” 凌辰南苦笑。 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哭饿了,白晟一路都沉默但仍配合地跟着他,郁郁寡欢,连跟警报器赛跑的游戏都不玩了。两人来到诊所楼下的广式粥品店,任凭凌辰南点了好多海鲜相关的菜品,白晟气鼓鼓地坐在对面,打定主意不和他说一个字。 对方个头出挑,长相英俊,皮肤白皙,明摆了一副刚哭过的样子,周围好几桌都频频侧目,来回打量他俩。 凌辰南被几方压力夹攻,招不住了,告饶道:“别生气啦白晟,不吃虾子了吗?很好吃的,一点都不粉。” 白晟盯着他给自己剥虾壳,又笨拙地敲螃蟹背掰螃蟹腿、完全不得要领的样子,终于开口问:“那个,医生,我说另外那个。” 凌辰南连忙丢下被自己扭曲成骨骼清奇的螃蟹,点头答应:“嗯嗯,他怎么了?” 白晟不想看他,盯着他的筷子说:“你说他,很厉害?” 凌辰南又点头:“是的,经验也很丰富,他的老师是行业里研究分裂人格障碍很有名的专家,现在已经退休了,是他的关门弟子。” 白晟还是不高兴,想了会儿又问:“你,和他很熟?” 凌辰南说:“是研究生时期的学长,比我大一届的,但是他大学毕业后先是工作了几年再上的研究生,工作经验比我丰富。” 白晟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表情似乎松动了少许,凌辰南趁热打铁:“上学的时候他就帮了我很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也是,我明天早上就打电话问问他的意向,他应该会很感兴趣……他也见过你一小面。” 白晟讶异:“什么时……” 随即反应过来:“是上次那个……” 凌辰南点点头,收起笑意认真地说:“我很信任他,你如果愿意信任我,也愿意相信自己的话,我希望你能给我们,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你都跨出了最艰难最重要的一步不是吗?你来找到我,不就是希望我帮你再和这个世界重新联系上吗?这一步,这次我陪你一起走,不好吗?” 白晟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那,那以后你不是我医生了,我还能见到你吗?” 凌辰南秒速答应:“当然,如果陆医生那边确定好了,第一次就诊我也会陪着你去,我会在你同意的前提下给他交代清楚我们过去谈论过的内容以及取得过共识的事。” 白晟却摇了摇头:“我是说……那之外,就是,治疗之外的时间,就……像现在这样。” 凌辰南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微微错愕了片刻,然后缓慢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白晟问:“那我可以叫你名字吗?” 凌辰南又是一愣:“当然了,你一直都可以叫我名字。” 白晟又急切地问:“真的吗?那以后就不用局限在周五了……” 凌辰南实话道:“我们有规定,咨询治疗结束之后,也要在一定时间内和客人保持距离,但你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都不要怕麻烦我。” 白晟好像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左右想了半天,终于慢吞吞地捡起剥好的虾肉一个个吃掉了,久到凌辰南都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好吧。” 【第十周?周末】 怕白晟反悔,凌辰南周六一大早就把陆柏舟闹起来,被挂了两次电话又被飚了一系列脏话后,他好不容易得空说明了意图,结果对方大吼了一声:“你有病吧!” 第三次摔了电话。 凌辰南淡定地把手机放一边,照常出门跑步,回家路上顺便还买了一盆绿汪汪的不知道什么叶子植物。刚开始做早饭,陆柏舟电话就回过来了—— 虽然依旧暴躁,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他的低气压,但似乎终于缓过劲来了。 “凌辰南,你知道我昨天几点睡的吗?” 陆柏舟带着一点沙哑的鼻音,背景是一声清脆的打火机声。 凌辰南毫不在意,悠哉地把装了小半杯热牛奶的杯子伸到咖啡机下面:“哟,都叫上全名儿啦学长,少抽点烟吧你。” 陆柏舟说:“放心,一定是先和你同归于尽我才能安心死于尼古丁。” 凌辰南乐了:“看不出您是这么纯粹的浪漫主义者。” 闲扯了两句后,凌辰南问:“刚早上跟你说的,怎么样?考虑一下吗?” 陆柏舟说:“不是不想接,我工作太忙了,哪有时间接私活。” 凌辰南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清了清嗓子开始一二三四地给他摆道理:“第一,我之所以选择转介咨询师,不都是听从了你的建议吗,你不能挖坑不埋、有锅不背、放着不管啊。第二,你看啊,这虽然是额外的工作量,但毕竟只是一个病人,一周只要一个小时,而且收入比较高,正好弥补你正职……” 陆柏舟听到第三点的时候就受不了了:“行了行了,你这是当妈的第一天送小孩儿来幼儿园吧!” 凌辰南严谨地反驳:“不不,那是下周才开学,还没正式注册呢,正在跟班主任老师沟通。” 陆柏舟早上吵不过他,说了一会儿又困了,打着哈欠说:“行,下周带他来聊一下吧,我继续睡了。” 坐在沙发上喝光了咖啡,凌辰南捏着手机看了半天,还是给白晟简讯发了约定的时间地点。对方没有自己的私人手机号,不久后回复了个:医生? 凌辰南笑了笑,好像看见对方在眼前,茫茫然叫医生的样子。 凌辰南:是我。 白晟:哦哦! 凌辰南:刚才和陆医生沟通了一下,他希望你下周跟他见一面聊一下,我带你过去好吗? 过了一小会儿,白晟回复:好。 凌辰南手一抖差点就要发个“乖” 过去,忍住了,说:好的,好时候联系。 凌辰南还是有点唏嘘 —— 已经治疗了两个半月,双方都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情感投射和反射,下一步本来应该是要试图打破对方这种跟踪和反跟踪、不信任和不被信任的心理怪圈和病态逻辑,从而帮助他建立起崭新而健康的社交关系的,没有想到竟然是多重人格的病症,完全颠覆了之前的治疗轨迹。 手机又响了一声,白晟发来消息:那个医生……你忙不忙? 凌辰南回:不忙,怎么了? 白晟:我想拜托你个事…… 凌辰南:你说。 白晟:我……回不了家了,没带钥匙,被关在外面了。 凌辰南:…… 凌辰南:怎么回事? 不到半个小时后,凌辰南驱车到达白晟家楼下。 他心里说实话对这个地方还是有些微妙的不舒服,毕竟上次离开这的情境实在不算美好,他虽然胆子大,接受度高,但毕竟还是被挠出了血。然而刚和白晟通了电话 —— 对方语气软软,又稍微有点结巴,和往日别无二致。想到他没钱又不敢跟别人说话的可怜样,凌辰南反应过来前已经坐进了驾驶座。 下了车,坐在公寓底楼小板凳上的白晟远远看见他,一下就蹦起来了。 “医生医生!” 白晟叫他,一边快速走过来,凌辰南想起老家原来总会迎在门口摇尾巴的小白狗。 凌辰南冲他笑笑:“不是说要叫名字的吗?” 白晟“唔” 了一下,犹豫地说:“凌……凌先生。” 凌辰南哈哈大笑:“吓死我了,你好白先生。” 白晟有点不好意思,说:“又麻烦你了。” 凌辰南打量他,问:“你怎么穿这么少?” 白晟动了动肩膀:“我只是,想下楼买个东西,结果钱包和钥匙都放在另外个外套里……我想,想给开锁公司打电话,但是……” “你说贴在单元楼道里的那种小广告吗?” 凌辰南失笑,吓唬他说:“万一来一群壮汉绑了你卖掉怎么办?” “医生!” 白晟提高音量抗议:“ 你怎么!” 凌辰南卸下了医生的身份一时间不能适应,把对方当皮糙肉厚的陆柏舟了,摆摆手说:“不会的不会的,最多卖掉你家冰箱电视。” 白晟鼓起腮帮子瞪着他。 凌辰南嘴角一直带着笑,白晟腮帮子漏了气。 凌辰南往回走,说:“上车里坐着吧,外面冷,网上查一下有没有靠谱的开锁公司。” 坐回到车里面,白晟习惯性地蜷在副驾驶,凌辰南觉得很神奇,对方身高腿长,是怎么蜷得住的? 他看见白晟搭在膝盖的手指节发红,于是伸出手覆盖在上面,皱了下眉:“这么凉?” 然后顺手扭开了暖气。 很快找到一家附近的开锁公司,凌辰南一边打电话一边瞄了白晟一眼,发现对方把手攥在一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他有点纳闷儿,但电话通了。 凌辰南:“喂,诶你好……” 挂掉电话后,凌辰南说:“十五分钟,我们就在这等吧。” 白晟点点头。 凌辰南也点点头。 车内沉默起来,一时间气氛微微尴尬。 “医生你……” “你本来……” 两人忽然同时开口,话语声撞在一起,凌辰南说:“你先说。” 白晟盯着车头的收费杆,小声说:“没……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凌辰南说:“我在吃早饭呢,三明治,面包烤一下,放火腿片,抹上黄油,和……老干妈。” 白晟睁大眼睛回头看他,他笑起来:“好吃的,老干妈加黄油是神来一笔,这个秘方我一般人不告诉。” 白晟抿了抿嘴,说:“听起来很好吃呢。” 凌辰南问:“你呢,你早上吃的什么?” 白晟说:“我,买了冷冻的水饺,但是发现没有醋,也没有香油,也……也没有老干妈,才出来的……结果被锁在了外面。” 凌辰南看他沮丧的样子,逗他:“你倒是说说看你家里有什么?” 白晟飞快说:“有盐!才买的,因为,因为医生让我自己做饭,外卖不健康。” 凌辰南愣了愣,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却被如此认真的执行,心中涌起一些微妙的成就感。 “在哪买?” 凌辰南问。 白晟不明所以,竖起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对街的门面。 凌辰南忽然拉开车门,急匆匆地说:“走走走,带你血拼小卖部,赶在开锁的来之前回来。” 白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迟钝了两秒才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跟上,凌辰南不嫌事儿大,叫起来:“快快快,还有八分钟啦!” 白晟:“!” 他住的地方有点偏,道路两头都看不到车,凌辰南故意跑快了点,在马路中央回头催他。 白晟吓了一跳,赶紧左右看有没有车,冲过来把他推到马路对面,责怪道:“医生!你!太危险了!” 凌辰南不以为意,拉着他胳膊冲进小卖部,喊:“醋醋醋在哪?” “呃啊啊……” 白晟也跟着手忙脚乱:“这,这边。” 凌辰南两步绕过去抱起一瓶,又问:“油呢?哎哎,香油在那你去拿一瓶,啊酱油也在那,下面下面,不是,你刚才站的那儿!” 白晟被他指挥得晕头转向,跟打仗似的,都没看清自己拿了什么东西,抱了一怀五花八门的,又被推推搡搡地往收银台走。 凌辰南持续叫嚷:“三分钟了!还有三分钟!” 收银员完全不能体会他俩在急啥,慢条斯理地扫条形码,还悠悠地介绍起了集点券的优惠活动。 凌辰南说:“您看不出我们赶时间吗?关乎到公民生命财产安全的。” 收银员不为所动:“所以您要点券吗?” 凌辰南服了,老实说:“要。” 白晟在旁边笑出声音,凌辰南一回头他又马上装没事。 两人瓶瓶罐罐叮当响地走回白晟家楼下,空地上还是只停着凌辰南一辆车,他装模作样地看手表,说:“差评差评。” 白晟快要抿不住嘴。 五分钟之后,开锁的来了,打了招呼上了楼。他俩被指示看别的方向,结果转过头去不到三十秒来人就开了锁,凌辰南暗自想以后千万不能得罪开锁的。 给了钱进了屋后,凌辰南帮白晟把买来的东西提进厨房 ——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样板间一样的流理台,如今看着是稍微有烟火气了一些,他接过白晟给他倒的水,喝了几口,眼珠子东转西看,再想不出什么多留的理由,把杯子放下说:“那……我先回去了。” 白晟本来还在屋里打转,把油盐酱醋归位摆放,听他这么一说就停了下来,有点诧异,又好像被戳破了什么快乐的小泡泡。 他理解地点点头,说:“哦,好的,下……下周见医生。” 凌辰南点点头,走出厨房的时候看到正对着的卧室门 —— 只不过今天是合上的。 对方之前是说墙上的东西已经都撤下来了,但满眼密密麻麻自己照片行程的景象叫凌辰南实在太过印象深刻,仿佛透过门还能看见一般。 他心里犹豫,但脚上没停,也没有推开那扇门查证,只是同白晟好好道别,独自开车回了家。 【第十一周?周三】 陆柏舟的办公室自然在城北监狱里头,当然是万万不能用来和白晟的会面的,好在离那不远就是他的家 —— 一层半的LOFT,底楼客厅连开放性厨房,带一个小书房,基本就是个工作室,几人约定在他休息的周三上午见面。 于是一大早凌辰南就开车到白晟家楼下接人 —— 他家离凌辰南诊所不远,跟陆柏舟家却是城市的两个对角线,要是走路恐怕要从头天夜里开始走,被凌辰南一票否决。 路上有些堵,凌辰南晚于约定时间五分钟才到,可楼下还没有白晟的身影,又等了一会儿,他打开车门想透透气,被一阵妖风给吹精神了,站在空地上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每天在同学楼下等他一起上学的场景。 刚钻回车里,凌辰南正犹豫着要不要给白晟挂电话的时候那人就出现在了楼道口。 雪化了,街上很冷,白晟裹得像个粽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他袖子又厚又长,露出几跟半截的手指头冲他摆了摆,慢吞吞地走过来拉开车门。 “医生……” 白晟声音依稀比往日更软了,带着点鼻音,瓮声瓮气的。 凌辰南侧头看他,微笑:“早上好。” 他“嗯嗯” 地点了点头,又努力撑大眼皮看他:“医生早。” 凌辰南觉得他这样子好笑,逗说:“谁?” 白晟茫然地:“嗯?” 凌辰南:“我不是凌先生吗?” 白晟睡意朦胧,迟钝地老实重复:“凌……凌先生早上好。” 凌辰南问:“你一般晚上几点睡?” 白晟眼睛又眯起来:“今……今天早上四点半睡的。” 凌辰南无奈:“那不就是三个小时之前吗?” 白晟咕哝着:“晚上太黑,睡不着,困……好困……谢谢医生。” 随后他就像网上那种睁不开眼的猫崽,侧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凌辰南看了他两眼,扒拉他说:“外套脱了,车里有暖气,等会下车该冷了。” 白晟被他摆来摆去的不高兴了,又叫道:“医生!” 凌辰南对他的撒娇不为所动,继续把他推得左摇右摆:“哎哟哟,吓死我了,快着点,迟到了。” 白晟没办法,打起精神把外套脱掉,手往大围巾底下一塞,又昏过去。 平时被人靠近就一溜烟跑掉的呢。 丧失警惕的小动物,凌辰南心里想。 车程一个小时之后,白晟醒了,先是侧歪在椅背上盯了他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我,我睡了多久啦?” 凌辰南面无表情凝视前路:“睡了大半天了,怎么叫都不醒,人陆医生还上班呢,我们就把预约取消了,现在在往回走。” 白晟“啊!” 地一声坐直身体,左右看了半天,慌了神,结果恰逢交通广播报时,才戳穿了凌辰南的瞎话。 “医生!” 白晟进一步抗议。 凌辰南假装一本正直,转移话题道:“喝水吗?车门上有,快到了。” 白晟瞬间忘记指责他,点头说谢谢,抱着水瓶捂了一会儿,而后扭开瓶盖慢慢喝起来。喝了几口后,他又把瓶子捏得喀拉喀拉响。 凌辰南余光瞄他:“怎么了,紧张?” 白晟沮丧地说:“早知道晚点醒了。” 凌辰南笑了声,说:“什么态度!你这是一个优秀副驾驶该说的话吗?不陪聊也就算了,还拼命释放瞌睡。” 白晟当真了,十分自责:“每次都麻烦医生,医生难得休假……都怪我太没用了,连车都不敢自己坐,离了医生也睡不着,以后,我一定可以克服更多困难的!” 凌辰南想到他每次来诊所在躺椅上昏昏欲睡的样子,好笑道:“感情你以前是花钱来睡觉的是吧?” 未等白晟回应,GPS的女声就提示到达目的地,白晟一下又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盯着挡风玻璃。 凌辰南说:“穿衣服。” 他穿上衣服。凌辰南说:“解开安全带。” 他解开安全带。凌辰南提高音量:“下车啦!” 白晟终于反应过来,拉开车门走出去。 两人又是瞬间被冻精神。 按开门铃上了楼后,陆柏舟一身休闲服来开了门,手里端着一杯颜色极深的咖啡,闻着都苦,打招呼道:“哟,学弟,你好啊小白。” 凌辰南啧他:“别跟叫狗似的。” 陆柏舟没正行,改口道:“你好啊人类小白。” 凌辰南决定不给这人一丝存在感。 白晟半躲在凌辰南后头,小声说:“你好。” 凌辰南进了屋,熟门熟路地去找出杯子给自己倒水,回头看白晟还拿着车里带上来的瓶子,于是就没问他。 陆柏舟也和他闲聊了几句 —— 都是陆柏舟在说,他点头摇头。随后陆柏舟说:“我先和你家医生唠两句,你先坐。” 白晟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坐了半张椅子。 凌辰南跟着陆柏舟进了他书房,关上门,一边吹杯子上冒起的热气,一边解释:“他没法坐公交车或计程车,跟人挨得太近了,他不舒服……呃……至少这个人格不舒服。” “瞧你惯的,” 陆柏舟说:“是跟其他人相处不舒服吧,跟你倒是挺亲的。” 凌辰南:“跟我熟悉嘛。” 陆柏舟笑了声:“不过认识俩月而已。” 凌辰南说:“我认识他两个月,他认识我半年。” 陆柏舟一时没绕过来,想了一会儿反应出来:“我靠,真的呀?真是他跟踪你?” 凌辰南皱眉瞪他:“你可是小点儿声。” 陆柏舟一脸匪夷所思:“那你还带着他满街跑,你胆儿也忒大了。” “干咱们这个工作的要是都不理解病人,不去积极帮助病人,他门还能指望谁呢?” 凌辰南说:“不过……他说拍照片跟踪我的人是另外个人格,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叫蜂鸟的。我事后回忆了一下,那些照片和行程归纳得特别井井有条,逻辑和线索都特别一板一眼,不像是外面那个搞艺术创作的手笔,不过吧……有些事儿还是对不上,反正该交代的我都跟你说过了,接下来就由你来判断了,而且之后……你一旦开始诊疗,我也就不方便探听细节了。” 陆柏舟还没想放过之前的话题,说:“你知道人在不同人格之下有可能连体格和体能都有差距吗?别看他现在文文弱弱的样子,换做其他人格不一定收拾不了你,你小心把自己给浪没了。” 凌辰南没告诉对方自己二度被蜂鸟袭击的往事,只点点头,模棱两可地说:“我知道。” 陆柏舟叹了口气,挥手道:“下去吧,传下一位。” 凌辰南白了他一眼,走出书房,见白晟还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塑料瓶的包装纸都被撕没了,不由得放软声音:“白晟?过来。” 白晟听话地站起向他走来,凌辰南带他进屋坐好,轻拍拍他手臂,带上门出去了。 他们会聊什么呢?凌辰南忍不住想。 肯定还是简单的互相了解吧,从自己这里听了再多,学长也会按照步调进行接触再自主判断。 白晟会不会跟学长一起不自在呢,把他们关在一个小屋子他会不会难受呢? 蜂鸟是真实存在的人格吗?他的行为是完全不受控的吗?学长会和自己得出一样的诊断结果吗? 凌辰南回到客厅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终于还是淡定下来,坐在沙发上刷手机。回了半个小时邮件后,再看了会新闻,凌辰南又觉得饿了,开始在厨房翻箱倒柜,终于找出半盒玉米麦片,就着冰牛奶坐回到沙发边。 好冰……凌辰南皱眉,现在想热也晚了,玉米片们很不给面子地化成软塌塌的一堆。 书房的门这时开了,凌辰南含着勺子转头,跟陆柏舟大眼对小眼。 陆柏舟瘫着脸:“您就当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凌辰南吐出勺子:“不客气不客气。” 陆柏舟依旧把着门:“不是,你怎么还在我家?” 凌辰南乐了:“学长,您平时这话没少说吧。” 陆柏舟听懂了,咬牙切齿:“当着外人的面我不想揍你。” 被提及的“外人” 也走了出来,来回看了看他俩,叫到:“医生。” 两人同时回头。 陆柏舟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才是医生,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知道吗?” 凌辰南把他扒拉开:“别听他瞎胡说,怎么样,结束了吗?” 白晟点点头。 凌辰南:“回家吗?” 白晟想了想,点点头。 陆柏舟怪叫起来:“不是吧,包接送呐?学弟送我去上班吗?” 凌辰南拿起白晟外套递给他,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陆医生再见!碗我就不洗了!” 再次走出室外,太阳已经很高了,金橙橙的,照在颜色简单一片灰白的街道上,也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凌辰南伸了个懒腰,说:“吃了半碗冷麦片,更饿了。” 白晟连忙说:“我我我!” 凌辰南:“曲项向天歌……” 白晟着急道:“我请医生吃饭!” 凌辰南开玩笑道:“别想一顿青椒炒肉打发我不给车费。” 白晟:“给给给……” 凌辰南笑起来:“你这也算重要的话说三遍吗?” 白晟抿起嘴巴,组织了下语言又开口:“求你啦医生,请你吃饭吧。” “没听过求着请别人吃饭的,” 凌辰南笑得眯起了眼:“这还真是勉强人的要求啊,好吧好吧。” 白晟高兴起来,主动跑到副驾座边,但是拉不开车门,回头期盼地望着他。 那眼神……凌辰南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觉,顿了两秒才按了下车钥匙。 他随后坐进驾驶座,点着火,等发动机热起来。 白晟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凌辰南问:“刚才和陆医生聊得还顺利吗?” 白晟回头看他,点点头说:“没聊太深入的,都挺轻松的,随便聊了聊。” 凌辰南点点头,白晟又说:“陆医生他,人很好……很好亲近,虽然,有时候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这点跟,跟医生很像。” 凌辰南失笑:“那我要反省了。” 白晟眼巴巴地看着他,问:“医生和陆医生关系很好吗?好像关系很好的样子。” 凌辰南瘪了下着嘴扬起眉毛点点头:“还成吧。” “哦哦,” 白晟收回目光:“我……我也想……” 他声音太小,凌辰南没听清,问:“嗯?” 白晟说:“我不想叫医生医生了。” 凌辰南乐了下:“绕口令呐?不是早就说不用叫了吗。” 白晟郁闷地说:“我不知道该叫什么,叫凌先生太奇怪了,全名好像又有点不礼貌。” 凌辰南:“白晟不也是全名吗?” 白晟还是不满意:“我那是,两个字啊!” 他苦思一阵,问:“你妈妈叫你什么啊?” 凌辰南说:“哦,我知道了,想叫我南南是吧,我是不会同意的。” 白晟小声噗嗤,然后大着胆子:“南,南南……” 凌辰南绷着脸:“你叫吧,我是不会答应的。” 白晟觉得有趣,又叫:“南南。” 凌辰南持续无表情:“我是有尊严的。” 白晟清了清嗓子,口齿清晰地叫:“南南!” 凌辰南依旧绷着脸,却脆声应道:“诶!” “哈哈!” 白晟笑出声了,凌辰南扭头看他,他也没有收起笑容。 从没见过这样的白晟,眼睛在笑,凌辰南想,好像比平时还好看。 这可糟糕了,他暗自想。 【第十一周·周三·续】 虽然闹了一阵,但白晟很快还是老老实实地叫回了凌先生。凌辰南心里想着别的事儿,白晟和他说了几次话他都随口答应。 自己太大意了,凌辰南想,太危险了。 见他冷淡下来,白晟也收起高兴、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他神色如常地埋头继续抠瓶子玩儿。 一路无言地来了吃饭的地方,时间稍早,午休的上班族尚未涌入,两人选了个靠窗的座位面对面发呆。 白晟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想问什么,琢磨了半天,没头没尾地说:“这家隔壁是个花店。” 凌辰南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茫然道:“嗯?” 白晟接着说:“一楼是花店,老板人很……有趣。就算你不是买花送人而是给自己买花,他也会依据对你的印象帮你包装呢。哦,有时候,有些花在运输的时候断掉,没法卖了,他还会免费送人。然后……嗯,收银台后面有个梯子,老板住在上面的隔层,是挑高做的一张大床,也能储物,一个壁挂电视,还有不少电影碟片,你可以跟老板借碟片。” 凌辰南眨了眨眼睛,明白了:“你设计的?” 白晟点点头。 凌辰南朝窗外看看,隐约能见花店窗子外面摆了一个木头桌,上面摆着不少时鲜的花和小盆栽:“等会儿去逛逛。” 白晟有点犹豫,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面见过去的熟人,凌辰南说:“我说我去看看,没说要带你。” 见他又开始开玩笑,白晟在座位上动了动,重新开心起来,所有表情都写在眼睛里,凌辰南着他若有所思。 两人落座点餐不久之后整个餐厅就坐满了,生意很好,凌辰南抿着苦荞茶放空,最口问:“和陆医生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吗?” 白晟坐得端端正正,像小学生回答问题:“陆医生说了,下周刚好在城里有事,就约在我家不远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走着去了。” “啊……那挺好的。” 凌辰南有点没料到这个答案,拉回视线看他,心里同时微妙地失落了一把,可很快又暗自觉得好笑 —— 到底是白晟依赖他,还是他依赖白晟呢。 “挺好的,” 他又重复了一次:“我之前就觉得你俩应该合得来,你看,其实每一步迈出去过后,回头看是不是都挺容易的。” 他本来想就“人与人之间建立信任不需要以那么极端的方式奠基” 发表一番言论,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对方的咨询师了,也没立场再通过他亦或陆柏舟窥探他的病情,把话吞了回去。 挺好的,凌辰南又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一遍,在情绪失控关系越界之前妥善处理。挺好的,毕竟太多暧昧和试探他快要收拾不住了。 病人的亲昵无可指摘,自己呢?自己的过度反应又算什么。 这么一来,他想,以后也就没什么理由再见面了。 这顿饭于凌辰南来说忽然沉重了起来。 他无意识板着脸,看一道道香味扑鼻的菜端上来,漠然地像在看节拍器左右摇晃。白晟毫无所查,依旧模样周正吃相养眼地专心夹菜,时不时眼睛追着窗子外路过的人看一看,不知道是不是期盼能看见自己曾经合作过的那位花店老板。 饭菜的量点得正好,外面又有人排队,两人吃得很快,半小时后凌辰南就放下了筷子,问:“下午送你去哪?” 白晟也吃好了,摇摇头说:“我……我没事了下午,医……凌先生下午去哪呀?” 凌辰南说:“买点东西回家看我妈。” 白晟“哦” 了一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自己可以尾随的活动,点点头说:“那你去忙吧,我这边不远,可以走回家的。” 凌辰南“嗯” 了一声,习惯性地就要说出“下周见”,忽然反应过来,说:“那,你自己多加小心,以后……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 白晟点头答应了,正低头翻钱包呢,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吃惊地抬起头,顺便换成了懊悔的表情,不知道是后悔自己说不用送,还是根本后悔答应跟陆柏舟看诊了。但凌辰南不再看他,站起身来缓缓穿外套,一边说:“那我先走了?保重。” 白晟没有回他,也没有站起来,凌辰南等了半天也没动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发现对方跟见鬼似的,盯着自己手机屏幕 —— 虽然是静音,但屏幕一亮一亮地闪着来电显示。 凌辰南从没见过谁给白晟打电话 —— 那手机膜也没贴壳也没有,新得就像没用过,他又凑近看了看,来电的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凌辰南纳闷道:“你不接吗……” 随后他反应过来,睁大眼睛:“不会是那个吧……” 像是有什么萃取的毒液涂在屏幕表面一样,白晟就盯着电话看,不敢伸手摸他,呼吸急促起来。 他还没有在公共场合情绪激动失控过,凌辰南飞快扫了一眼餐厅内外满满的人,当机立断一把拿过手机。 凌辰南滑开屏幕:“喂?” 没人说话。 凌辰南又问:“你找谁?” 餐厅背景太吵,凌辰南堵住左耳试图屏蔽杂音,但对方依旧沉默不语,半晌后挂断了。 凌辰南愣了一下,假装平静地把电话递回去说:“谁啊,打错了吧。” 白晟皱着眉头,眼睛里的惊惧倾泻而出,胸口起伏不定,不肯伸手接手机。 凌辰南衣服都穿好了,不远处等着要就坐的一桌不停看过来,奇怪他们怎么还不走。他小声劝道:“不想接骚扰电话就拉黑吧,设置个陌生人来电屏蔽什么的。” 不知道对方听进去没有,服务员却已经过来问了:“先生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凌辰南连连摆手:“不用,我们这就走了。” 他朝白晟伸出手,试着放在他手臂上,对方被挨到后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他脸又放下心来。凌辰南:“我们先出去吧?” 白晟老半天才迟钝地点了点头,被他一只胳膊一只胳膊地穿好袖子,裹上围巾,拉着手腕走出周围道道好奇的目光。 走到大街上,凌辰南把他推到角落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 白晟这样子有点不妙,上次他良久不语开始哭后走向很不受控。 凌辰南:“白晟,白晟?” 对方睫毛动了动,眼神一片空白地看着他。 凌辰南:“认识我是谁吗?” 对方眼珠转开了,他接着说:“我是凌辰南,我们刚吃完饭,这旁边的花店是你设计的,现在你准备回家了。” 白晟眨了眨眼,动了动嘴唇,终于发出声音:“医生,你要走了吗?” 又叫回原来的称呼,但凌辰南听他说话就放心了 —— 还是白晟:“我,对啊,我现在要去买东西。” 白晟瘪起嘴巴:“我,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带上我啊……” 凌辰南犹豫道:“商场人很多的,你想去吗?” 白晟摇摇头,行动却完全相反,默默拉住他外套的一角。 他一黏人凌辰南就特没招,试着说:“那……那我陪你回家?你到家了我再走?” 白晟不说话。 凌辰南妥协道:“不然……你要跟我去买东西也行啊……” 白晟低头想了半天,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终于松开他说:“算了,没,没关系的。” 凌辰南:“不麻烦的,真的。” 白晟抬起头:“不是,因为,不能老是依赖医生,以后还是,还是要自己一个人,所以还是早点习惯比较好。” 凌辰南愣住了 ——是自己搞错了 —— 对方虽然有些社交上的障碍和心理阴影,但并不代表他智商情商有任何缺陷,相反,他很聪明,也很敏锐,所以自己每次退缩下要保持距离的时候他都察觉到了吗? 白晟继续说 —— 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虽然最喜欢医生了,但还是不能一直麻烦别人。” 凌辰南有点说不出话,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说:“你会有这种感觉是很正常、很常见的,客人对被咨询人产生情感投射和心理依赖,并把对方当做自己生活中一个重要的人,这在心理学里叫做移情反应,这种情绪在咨询关系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就会消失了。” 白晟摇摇头,不同意,但也不争辩。 凌辰南又动摇起来,同时更加厌弃自己的动摇,但劝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后退了一步,和白晟隔着两个手臂的距离。 凌辰南说:“那我走了。” 白晟点点头:“医生再见。” 【第十一周·周三·夜】 接到陌生来电后的白晟状态看着不大好,但既然自己已经做出决定,对方也这么说了,凌辰南还是留下白晟独自离开。他心不在焉地买了些鱼肝油、钙片和大蒜素,回到父母家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三瓶鱼油。 暗自无语了一下,凌辰南淡定地递给自家妈妈说:“活动,买二送一。” 陆柏舟说的没错,他想,自己真像是第一天送小孩儿上学的家长,觉得对方生活不能自理,然后满街都是坏人,一直脑补各种惨案。 就这么东想西想地到了夜里,凌辰南陪老人家遛狗散步回来,平躺在床上举着手机刷微博。 正犯困的时候,忽然一个电话进来,凌辰南手一抖,电话直接砸脸上。 “嘶——哎哟!” 凌辰南鼻梁中弹眼冒金星,生理泪水一下冒出来了。他站起身闭着眼捏着鼻梁骨,在被子里一顿乱翻,半天才找出手机划开。 “喂?” 凌辰南呲着牙说。 “凌辰南?” 对方说。 凌辰南有点奇怪:“是我,” 对方声音有点耳熟,他把手机拿下来透着泪花看 —— 写着白晟两个大字。 凌辰南满头问号和惊叹号。 “白……白晟?” 他不确定地问 —— 对方还从没叫过他全名,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怪。 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说:“好久不见了。” 凌辰南莫名其妙:“不是上午才……” 可对方打断了他:“你平时就这模样?穿的这是什么。” 凌辰南初一下没听懂,忽然反应过来,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印着动漫人物头像的大T恤,那种久违的从脚底到后背一路麻到头皮的感觉又回来了,对方又轻轻笑了一声:“那是什么,你初中的睡衣吗?” 凌辰南站在老家卧室里,浑身僵硬,他抬起头在天花板和柜子上打量 —— 监视镜头?在这里?不可能吧! 他竭力控制呼吸,平静地说:“不是初中,是高中。” 电话那边又笑了:“你瞎转什么呢,看外面。” 凌辰南扑到床头的大窗子上往下看—— 他家住在二楼,楼前的景色一览无余 —— 路边摊贩都收走了,冷清的路面中央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背着光拿着手机冲他抬起头。 他脸上挂着凌辰南从没见过的笑容,锋利又邪气,他说:“下来见一面吧凌医生,前几次都没好好做过自我介绍。” 凌辰南站在窗边举着手机俯视着他,他也毫无畏惧地回视过来,然后他举起手,冲他勾了勾。 凌辰南随手裹了一个厚外套,穿着睡裤踩着棉鞋就下楼了,对方看他从楼道里出来,抿着嘴唇皱了皱眉,似乎对他这一身混搭很不满。 反之 —— 凌辰南观察到白晟一改往日只露出眼睛的大粽子打扮,敞着长到小腿的毛呢外套,里面搭着一件看起来也不怎么厚的菱格毛衣,露出修长的脖颈,一副不怕冷的样子。 凌辰南试探地叫:“蜂鸟?” “哦?看来凌先生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嘛。” 蜂鸟满意地弯起嘴角。 同样一张脸,同样一张嘴,叫出口的“凌先生” 三个字怎么能差别这么大呢? 凌辰南又向前走了两步想要近距离观察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场改变,还是因为不再微微驼背显得更加挺拔,总之对方气势惊人压迫感十足。 凌辰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蜂鸟像是听了什么可笑的事:“哈?你有什么我是不知道的吗?” 凌辰南忽然想起白晟说跟踪他的人是蜂鸟,又想起上次被他扑到在地板上的事,情不自禁警惕地后退了半步。 蜂鸟长腿一迈就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怎么了?凌医生不会是怕我吧,怎么了,那家伙跟你说什么了?不会是说……是我在打医生主意、在跟踪医生吧?” 他眯起眼:“说中了?” “哈!” 蜂鸟冷笑一声别开头,往日乖巧畏缩的脸庞如今带着厌世的冷感,他声音也比平生稍微高亢一些,盛气凌人地说:“开玩笑!我?会跟着你?” 凌辰南板起脸 —— 怎么了!不就是穿了条南方公园的睡裤和紫色的棉鞋吗?用得着这么嫌弃吗? 蜂鸟耸起肩膀,故意结结巴巴地模仿:“我,我我最喜欢医生了,切!没出息的样子,看着就烦!暗恋跟踪别人那么久,连约个见面都不敢,还得求我来帮他。” 他又上前半步,捏住凌辰南的下巴:“那就让我来好好看看这位凌医生。” 凌辰南神色冷峻,一把拍开他的手,啪地一声在冬夜的街道尤其响亮,蜂鸟脸沉下来了。 凌辰南手抵着他肩窝将他推开一点:“你说什么?你帮他约的,你说来诊所的时候?” 蜂鸟勾了勾嘴角:“对啊,我比那家伙还要早一点见到你呢凌医生,” 他忽然收起笑容,垂下眼睛,小声说:“医生,你好,我,我曾经有一个恋人。” 然后他抬起脸凑到凌辰南面前,问:“怎么样,医生,我装他还很像吧?” 凌辰南无法控制地瞳孔微微放大 —— 第一次来诊所的那个,气质病态阴郁的、有些许强迫症的,不是假装成沈寅川的白晟,而是假装成白晟的蜂鸟! “医生,” 蜂鸟微微侧过下巴,指着脖子说:“这里,很疼呢,你下手也太重了吧。” 凌辰南眼睛睁大,快速抬手来挡,但是蜂鸟动作更快,一手卡住他脖子一手捏住他手腕,将他狠狠撞到水泥墙上。 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欢推人后脑勺撞墙!凌辰南火冒三丈,用空闲的手一把握住对方手腕用力向外一撇,蜂鸟立马面容扭曲地扭下肩膀,他还想挣扎,凌辰南又加大力量使他痛得叫出来,骂道:“凌辰南!你他妈的放手!” 凌辰南手指捏住他耳朵揪了揪:“说脏话,嗯?” 蜂鸟气得眼睛喷火,但手肘被掰成一个扭曲的姿势一动就疼,咬牙切齿地说:“凌辰南,我警告你!” 凌辰南:“哦,不叫医生啦,这就对了,只有白晟能叫,知道吗?” 他双手一推松开他,蜂鸟晃了两步才站稳,关节依旧发麻,危险地虚着眼睛:“你他妈找死吗?” 凌辰南一听脏话又要收拾他,蜂鸟立马大叫道:“喂!” 凌辰南:“你小点声儿,这一片儿都老年人,大家都睡了。” 蜂鸟表情可算是匪夷所思,丰富地变化了好几次,终于放弃揉胳膊,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算了,别的就不说了,你回去叫你那个医生朋友别管我们了,我会亲自打电话取消预约的,你只需要负责让他之后别再来烦白晟。” 凌辰南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眼看着他顶着那张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说出令人手脚冰凉的可怕宣言:“想要让我消失的人,通通都会消失。” 凌辰南问:“比如沈寅川?” 蜂鸟眉心下沉,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那个垃圾,不要让我听到他的全名。也不知道白晟看上他什么了,坐两年牢,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凌辰南忽然发现蜂鸟虽然戾气很重,但似乎异常坦诚,平日里和白晟无法触及的聊天内容都可以顺利展开,于是问:“所以他是真的把你囚禁了几个月然后失手活埋了?” 蜂鸟脸色冰冷,露出一个毫无暖意的笑容:“不是我,是白晟,我真后悔,当时从院子里醒来的要是我,一定会进房再送那混蛋一刀。” 凌辰南暗自咬了咬牙槽,回到先前的话题:“整合人格不是要消灭人格,是帮你们都找到最舒适恰当的居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通过分裂的方式共存,你如果拒绝配合,不仅仅是白晟有害,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蜂鸟看着他的眼睛,凌辰南于是继续说:“你也说了,沈寅川的刑期只有不到两年了,到时他出狱后必定对白晟还抱有执念,白晟精神状况这么不稳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无法有效地保护自己,很容易酿成恶果,两年前的事情你也不想重演吧。” 蜂鸟垂下眼睛,盯着两人之间的路面,像是在思考他说的话,凌辰南诚恳劝道:“至少给你们一个机会,珍惜这段难得的平和期,不管是谁住在这具身体里,你都不希望他受伤吧。” “我说医生,你…… 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蜂鸟重新抬起脸来,白皙的皮肤在夜色下透着病态的光,漂亮的五官渗透着嗜血的快意,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我说他坐两年牢太便宜他了的意思是,他又能多活两年了,等到他出狱的那一天,到底是谁会受伤呢,医生?” 凌辰南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蜂鸟一点一点地扩大笑容,退了几步,重新站回到路灯下,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示意他好好看着。 他摸出手机拨号,等了一会儿后,开口道:“喂?陆……陆医生吗?我,我是白晟。” 凌辰南上前就要阻止他,却被他凶狠地瞪视警告,然而说出口的语气却柔软又彷徨,惟妙惟肖:“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我想跟你说,下周的……” 他话语戛然而止 —— 凌辰南从背后猛切在他颈动脉 —— 他被打昏过去,手机落在地上,人跌进凌辰南怀里。 凌辰南捡起手机,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第十一周?周三?夜?续】 凌辰南下手时十分顺畅,过后却犯了难 —— 街道重归宁静,连一只野猫都没有,自己穿着大花裤子大花棉鞋,跪在大马路上,怀里抱着一只失去意识的美男。 回家肯定是不行了,且不说自己爹妈将如何误会,万一醒来的不是白晟还是蜂鸟,那就更麻烦了 —— 老太太本来就以为自己的工作是每天拿捆绑式精神病服满院子地追逐制服疯狂病人,担心得不得了。 和蜂鸟对峙时的紧张感逐渐退去,凌辰南后知后觉开始觉得冷,在空旷的街道上左看右看,想了想,拿手机叫了出租。 出租车司机看见他俩这架势就不愿意载了,凌辰南连忙解释:“他不是喝多了,就是有点不舒服,不信您闻!没有酒味的,不会吐您车上的。” 好说歹说地劝了半天,司机大叔终于让他俩上了车—— 看他吭哧吭哧地搬运大活人都不乐意搭把手 —— 一路往白晟家开。 快到时,白晟醒了。 人一睁眼,不出意外地茫然了一会儿,但里外一看就明白过来,竖起眉毛吼道:“凌辰南!你怎么敢!” 凌辰南头痛极了,万分想念乖巧的白晟,连忙环抱住他即将扬起的胳膊:“嘘……别闹。” 蜂鸟双眼喷火:“闹你妈——啊!” 凌辰南瞬间收紧双臂,把他勒得鬼叫了一声:“你是不是有病!” 凌辰南:“都跟你说不要说脏话了,而且你小点声别一惊一乍的,吓着司机师傅了。” 蜂鸟翻了个白眼深吸两口气,喉头动了动,一副“我已经尽力再忍了” 的样子,咬着牙说:“松,手!” 凌辰南打量他,又看见后视镜里司机师傅颇为惊悚的眼神,说:“好吧,我松手咯,但你乖一点。” 蜂鸟脱口而出:“乖你……” 又因他的表情活生生吞回去最后那个字,改口道:“你恶心死了。” 凌辰南满意地笑了笑,撒开手。 蜂鸟皱着眉头看着窗外,嘴里继续骂骂咧咧:“妈的脖子痛死了,你给我等着……” 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们这是去哪?” 凌辰南说:“回你家啊。” 蜂鸟啧了一声,他又说:“不对,是白晟家。” 蜂鸟火气又上来:“他家就是我家!” 凌辰南:“别喊别喊,他家怎么就是你家了?你什么职业?你除了给白晟捣乱之外还干嘛了?房租是白晟以前辛苦画图存下来的。” 蜂鸟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生气,冷笑了声,说:“你倒还挺关心他的,不过放心,我是不可能告诉他的。” “我也不会,” 凌辰南无所谓地说:“不过……你的意思是,你和白晟能沟通?” 蜂鸟又别过头去,不太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凌辰南戳他手臂:“问你话呢。” 蜂鸟动了动肩膀,回头瞪他一眼:“你别老瞎碰我。” 凌辰南也觉得奇怪 —— 如果面前的是白晟的话,他必定会很克制自己的言谈举止,那人心思敏感细腻,神经脆弱,看着又弱不禁风,但如今只是换了一副人格,同一具身体却显得很不一样了。 蜂鸟又回头:“不是,回我家你跟着我干什么?下车!” 凌辰南根本把他的话不当回事,说:“都说了是白晟家,而且白晟跟我说了,每次你拿走身体之后就会瞎买一堆东西,花钱大手大脚不说,还到处惹是生非,搞得浑身是伤,所以我要看着你。” 蜂鸟眯起眼睛:“你有病吗?啊?你又不是那家伙的心理医生了,不收钱还上杆子上班呐?还是说……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凌辰南笑了笑:“就你这种转移话题的能力也想支走我呐?” 蜂鸟彻底不想跟他说话了,沉默地到达目的地后,抱着手嘣出两个字:“给钱!” “怎么了,你不是不爱看我花白晟的钱吗?” 蜂鸟斜眼昵他,眉毛一高一低,很不讲理的样子。 凌辰南在棉袄兜里摸来摸去,无辜地说:“我没带钱。” 蜂鸟:“你!” 凌辰南:“你大半夜的站我窗子底下把我叫下去了,我还带着钱包吗?” 蜂鸟没脾气了,掏出钱扔给司机,豪放地说:“不用找了!” 结果手刚放上车门就被凌辰南一把按住后脖子教训:“没礼貌,” 然后他对着司机师傅微笑:“不好意思师傅,麻烦找零谢谢。” 司机师傅把零钱还给他们后一骑绝尘地逃跑了。 凌辰南把剩下的钱折好踹进蜂鸟兜里,用手背贴了帖他脸:“好冰啊,穿那么少,公用的身体还那么不负责任。” 蜂鸟蹦开,捏起拳头:“叫你别没事瞎碰我!” 凌辰南老干部一般揣着袖子:“干嘛呀,你又打不过我,你想揍我得锻炼身体啊,夜里该睡觉的时候你跑出来满大街乱转,不好好休息。” 蜂鸟受不了了,吼道:“你好啰嗦啊!别跟着我了!” 大步向前冲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回头看他,瞪着眼睛问:“你笑什么!” 凌辰南清了清嗓子:“我没笑啊。” 白晟家一片漆黑,暖气还开着,估计之前已经睡觉了,结果又作为蜂鸟在夜里醒来。家里空旷又安静,什么东西一直嗡嗡响。 凌辰南摸了摸兜,刚被他收走的白晟手机在震动,放在外套里都没感觉到,拿起来一看,是陆柏舟。他等着电话响断后发了条消息过去:对不起陆医生,刚才忽然有事,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让你担心了。 陆柏舟回复:没事。 会怀疑吗?学长一定觉得怪吧,凌辰南想,电话却被一把夺走:“你有病啊!干嘛乱动别人电话!” 这个人怎么老骂别人有病,不觉得讽刺吗,凌辰南有点好笑,坐下说:“蜂鸟,我们聊聊吧。” 蜂鸟果断:“去死。” 凌辰南无所谓地笑:“聊聊嘛,你和白晟能交流吧,嗯?你之前说他不敢来心理诊所,拜托你帮他的?所以第一次来诊所的那个是你吧,一响铃就跑没影了的那个。是不是他不太敢的事情都叫你帮忙啊?” 蜂鸟果然大男子主义情绪膨胀,哼了一声说:“那家伙胆子小得像兔子,什么都不敢,结结巴巴的娘死了,点儿都不像个男人!” 凌辰南:“所以呢?你是你们几个胆子最大的那一个吧,大家有事都来找你?” 蜂鸟不耐烦地转了转眼珠子,说:“也不是,在换人的时候偶尔有个几秒钟能交流。” 凌辰南试图想象了一下这个“换人” 的过程,点点头问:“还有一个呢,我上次见到过的,一个不说话一直哭的,他有名字吗?” 蜂鸟说:“哦,你说奶糖啊。” 凌辰南:“奶糖?他会说话?” 蜂鸟摇头:“不会,谁知道呢,没听他说过话,奶糖是我起的名字,他喜欢吃那个玩意儿,但我和白晟都不喜欢,我不爱吃甜的,白晟受不了奶味儿,有次他很久不出来我就把家里的糖都扔了,他一直哭啊哭得我烦死了。” 凌辰南啊了一声,又问:“你说跟踪我的一直是白晟?从什么时候开始啊。” 蜂鸟好像被他的问题冒犯了,说:“当然了!难不成还是我吗?跟踪你我疯了啊?恶心死了!” 凌辰南说:“但总是你整理的吧,墙上。” 蜂鸟啧了一声,小声说:“太乱,看不下去。” 暴躁易怒,随心所欲,强迫症,不喜欢肢体接触,还有点直男癌,凌辰南心里暗暗总结,但意外地比想象中好相处。 蜂鸟瘫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嘴里喃喃自语:“烦死了,神经病,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别睡啊,” 凌辰南又戳了戳他胳膊:“把我都闹精神了,咱们说点儿别的。” 蜂鸟侧过身,表情严肃道:“你最后跟你说一遍,别碰我。” 凌辰南举起双手表态,问:“沈寅川知道你的存在吗?” 蜂鸟一听这三个字脸立马就阴了:“是嘛,谁知道呢。” 凌辰南说:“他可是说你有人格分裂。” “他什么…… 等等,你去见过沈寅川了?” 蜂鸟音调拔高,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你去见过沈寅川了?” 蜂鸟的怒火肉眼可见地熊熊燃起:“那混蛋现在怎么样?在监狱里被揍了吗,被强暴了吗?” 凌辰南:“你想什么呢……不是,你冷静,坐下说。” 蜂鸟在客厅里走了两圈,问:“你能见到他?下次带我去,不,明天就带我去!” 凌辰南无奈苦笑:“你就这么想报复他吗,我上次是碰巧有个工作,探监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探的,而且你见着他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蜂鸟冷笑起来:“我要让他知道,在外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下场,这两年牢他也别想舒坦。” 他出来还想找你呢,凌辰南想,问:“那你干嘛不接了他的电话就可以告诉他了?” 蜂鸟沉默了片刻,表情相当可怕:“你说什么?你说他给白晟打电话了?” 糟糕,凌辰南想。 他来不及阻拦,对方就把手里的水杯砸到墙上,玻璃渣瞬间四处炸开,蜂鸟怒火滔天:“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果然不能让他活着,他会害死白晟的!” 他像是什么被捕兽夹捉住的野兽,发出令人心神不宁的压抑吼声,语序颠倒地说:“他之前就差点害死白晟了!他害死了白晟,我们也都活不了!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凌辰南正斟酌着要如何靠近他,蜂鸟就呻吟着跪在了晶莹的一地碎屑里,手蒙着头,背脊弯成一张弓。 “杀了你们!呃啊啊啊……别碰我!” 凌辰南手根本还没有挨到他,随即意识到对方说话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什么痛苦的回忆。 “蜂鸟……白晟!怎么了,头痛吗?看着我……” 凌辰南试图唤起他的注意,但对方双手放在后脑,把自己紧紧折叠成一团,血迹从膝盖下面渗透出来。看见他痛苦,凌辰南似乎也感受到了尖锐的痛楚,这痛苦似乎是从皮肤侵入的,又或许是从心脏溢出的。 惨叫让蜂鸟的声音变得沙哑,然后在某一刻骤然停止,他像是忽然失去了空气,又像是鱼突然被从水里捞起。凌辰南赶紧张开胳膊,赶在他倒入一地碎玻璃前接住了他。 【第十一周?周四】 蜂鸟这次昏过去得很彻底,凌辰南怀疑他直接睡着了,他将对方抱起来摆到沙发上,又去卧室的浴室里找到了一个指甲刀套装盒 —— 卧室的墙上果然一片干净,一张照片都没有剩。他小心地把白晟裤子从大腿处剪开,用夹眉毛的镊子剔除了肉里嵌入的玻璃渣,心里暗暗庆幸对方不是清醒地接受这一切。 他处理完一条腿后,他深呼吸了一下,将镊子悬在另一片血肉狰狞的膝盖上停顿了五秒,然后一拳挥在沙发靠垫上。 他很生气,愤怒在他胸腔里鼓胀灼烧,但这股怒火无处倾泻,他厌憎无能为力的自己,更厌憎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许是沈寅川,又也许是更远早的什么人。 他也不得不同意蜂鸟所说的 —— 沈寅川会害死白晟,他在牢里就不安全,出狱后更危险。 不管对任何人而言,都更危险。 要么他会再次伤害白晟,要么蜂鸟会因为伤害他而伤害白晟。 怎么办? 凌辰南全程皱着眉头,紧咬牙关,一点一点给他消毒上药包扎,然后清扫地板上的玻璃并擦干血迹,最终坐回到沙发一侧看着白晟苍白无害的睡颜,胸中暗潮翻涌。 我真的能够抽身离去吗,我真的应该抽身离去吗? 当然了,这是最佳选择,已经找到了对症的治疗师,我的工作到此结束,不要再牵扯不清。 可是,在治疗时间外的这么多时间里,谁来帮助他呢?他那么信任我,依赖我…… 可是,最依赖这段关系的,真的是对方吗? 早上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那种情绪失控,想要不顾一切的感觉。 凌辰南向后仰靠,手蒙上眼睛,被夹裹着无数难堪私情的夜色淹没了。 次日清晨,他被脸颊的痒意给闹醒,试图吸气的时候又觉得胸口无比憋闷,睁眼后吓了一跳。 白晟已经醒来,半趴在他身上,头发贴着他的脸,三人座的沙发根本摆不下两个成年男性,他长腿不舒服地蜷起。 凌辰南:“白,白晟?” 白晟正在尝试要如何摆放自己的双手,听见声音后仰起脸,眨了眨眼。 凌辰南觉得这场景过于惊悚,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入手问话。 “你,你醒啦?” 于是他说了句废话。 白晟仰头近距离看着他的脸,缓缓弯起眼睛笑开了。 这是什么操作! 凌辰南觉得有什么人用一块巨大的方糖给了自己迎面一击。 凌辰南结巴了:“不,不是,你醒了的话就起来吧……你腿怎么样了?” 白晟似乎没听懂,凌辰南于是伸手推他的肩膀,不料刚做出推拒的动作,对方马上委屈地瘪起嘴唇。 凌辰南啊了一声,脑子里搭上弦儿,不可思议道:“你,你不会是奶糖吧!” 委屈的小表情一扫而光,对方眼睛瞬间亮了,凌辰南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猜对了名字,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只是对“奶糖” 这个食物名称起了反应,完全是小狗看见了骨头。 凌辰南头痛了 —— 不会吧,这是24小时内要见满三个人格的节奏吗? 他说:“不是,你,你先放手,你……你先起来。” 白晟……不,奶糖无视他的话语收紧了手臂,脸蹭了蹭他胸口,很舒坦地在肩窝处躺好了。 凌辰南岔手岔脚地被抱:“……” 忘了这只是粘人属性的了,也不知道是只粘自己,还是无差别粘人。 凌辰南费力地撑起上半身,往后退了退,结果造成白晟脸对着自己下腹部的位置,画面十分糟糕,他忽然又看见对方跪趴在沙发上的膝盖纱布开始泛红,连忙扶着他的肩膀坐起来,说:“哎呀别动别动,坐好,都出血了。” 奶糖完全不理会受伤的膝盖,不停伸手捞他,抱不着腰就去抱胳膊,抱不着胳膊就开始瘪嘴巴。 凌辰南怕他哭,飞速抓过剩下的药和纱布跑回来,说:“抱抱抱,换了药就抱。” 奶糖坐在沙发上,凌辰南跪在他面前的地毯上,他腿踢来踢去地,凌辰南按住他的脚踝,不踢了,一撒手,又开始乱动。 凌辰南抬眼瞪他,奶糖开心地笑起来。 凌辰南拿着纱布,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眉眼舒展的笑颜,过了会儿说:“我要换药咯,可能有点疼。” 他拆掉变粉的纱布,用棉签沾了沾血水,抬头问:“疼不疼?” 奶糖毫无反应,见他看他,又笑着蹬了蹬腿。 这个人格不会没有痛觉吧? 凌辰南想,这可能吗? 总之不痛就再好不过了,他赶紧重新贴上喷药的纱布,交代道:“不要乱动了,听见没?” 不老实地脚丫子很直白地告诉他 —— 没听见。 凌辰南按住他脚踝,又惊讶于触感的冰凉,反应过来对方还穿着自己手动改造的限量版短裤,自责道:“冷不冷?” 然而奶糖看起来既不怕痛也不怕冷,伸手又要过来抱他脖子。 凌辰南顺手环着他的腰将他拎起来,左右脚打架地把他摆进卧室床上,打开衣柜找出一条宽大的厚家居裤,递给他说:“裤子脱了换这个,脱的时候小心点不要碰到膝盖了。” 奶糖自然完全不理会他的指示。 凌辰南额头冒起青筋,上手开始解对方的皮带,感觉自己是什么乘人之危的淫魔,比刚才的画面感还要不堪入目。 拉链拉下来了,凌辰南拽着他腰两侧往下拽,结果对方内裤也跟着往下跑了跑,一下子就来到非常危险的边缘。 “这个骚包蜂鸟!裤子买这么紧身干什么!” 凌辰南对着奶糖的脸骂,好像蜂鸟就住在里面能听见似的。 “算了算了,反正裤子都这样了。” 他起身离开去厨房拿回剪刀 —— 就这么拿剪刀的一点功夫,奶糖的眼泪又已经挂在睫毛上了。凌辰南连忙摸了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抚,然后半跪下来顺着他的裤腿往上剪开,刀面贴上奶糖皮肤的时候,他抖了一下,但又觉得好玩地笑起来。 忙活了半天,凌辰南体会了一把单亲爸爸的日常,坐在床沿上休息,隔壁的立马扑过来把他抱住。 放弃抵抗的凌辰南问:“饿不饿?吃早饭?” 他身上挂着一只大奶糖努力站起来,走到厨房:“有什么吃的?” 冰箱真干净啊……凌辰南找到半盒鸡蛋,又从冷冻柜找出一袋水饺,问:“吃饺子好不好?蘸碟里给你放点糖。” “糖” 字威力巨大,拒绝交流的树袋熊立马双眼放光,凌辰南好笑道:“这么喜欢吃甜的吗?牛奶也喜欢吗?怎么可能呢,你过敏啊。” 之前倒是听说不同人格的情况下,有可能体格、身体、才华和性向都会有所改变,某个人格有时会肉眼可见地更加强壮,其过敏反应也不见得会过渡给其他人格,相当难以解释。 凌辰南把奶糖从身上拔下来,穿上围裙,递给他围裙的绑带说:“你就先牵这个吧,我要做饭了,煎蛋的油会溅出来的。” 奶糖不太高兴,但碍于吃糖的人生大事掌握在对方手中,只能不情不愿地拉着围裙带子跟在他身后。 做好饭吃完后也才七点过,俩人都只睡了几个小时,吃饱过后就开始犯困,尤其是奶糖,放下筷子就半眯着眼睛又往他怀里钻,凌辰南这次学聪明了,一边给他顺毛一边把他哄睡,然后一条胳膊一条腿地逃出这个粘人的小笼子,准备下楼给白晟冰箱里屯点货。 补了货就走,他暗下决心,自己也不能24小时都守着,等下还要上班呢。 于是凌辰南又上白晟小区周围的摊贩门面处展示了一番自己的时尚混搭棉服,回来时奶糖还在睡。他把所有食材分类放进冰箱,想了想不放心,又找出纸条给他们备注。 正弯腰趴在流理台上写字呢,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奶糖站在厨房门口,颇为吃惊地看着他。 凌辰南暗叫糟糕,这下又要跑不掉了。 可对方开口了,叫:“医生?” 凌辰南也愣住了 —— 是白晟。 白晟惊讶极了:“医生,你…… 你怎么在这?” 凌辰南扶着额头:“这个事……说来话长……” 白晟张了张嘴,似乎还没从震惊中缓回来,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装扮,欲言又止。 怎么你们一个二个都对我的衣服有意见!凌辰南愤愤地想,人家奶糖就什么也没说。 白晟注意到他的表情,抿了抿嘴,解释:“不……不是的,医生这样,有点可爱。” 凌辰南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T恤上的卡通大头,不自在地重复:“说……都跟你说说来话长了,我现在要上班去了,回头跟你解释。” 白晟乖乖地哦了一声,问:“你,你就穿这样上班?” 凌辰南看了一眼表,白晟家到诊所很近,到自己家再回来诊所就耽误大了。 最终,凌辰南只能穿着一套白晟或是蜂鸟的衣服上了诊所,前台郑小姐看见他后感动地说:“我们家医生终于开窍啦!” 【第十一周?周四?夜】 下班后,凌辰南按约定回到了白晟家 —— 虽然衣服可以日后再还,但白晟毕竟大早醒来就看见荒谬的一幕,又干等了一天解释,再吊人胃口实在说不过去。 到了白晟家按了两次门铃,对方才慌慌忙忙地来开门,凌辰南闻着一股迷之糊味儿,发现客厅里烟熏火燎的。 白晟的叫声从厨房传出:“啊啊啊!着火啦!” 凌辰南跑过去一看 —— 原来是锅里的炒菜油着火了,他赶紧拿锅盖往上面一按,关上煤气打开了窗。 初春的风灌进室内,温度骤然下降,两人迎风沉默。 白晟耳朵都红了,凌辰南脱下外套递给他,自觉穿上围裙,扬起一根手指简短吩咐:“出去。” 白晟毫无异议,抱着外套一溜烟跑掉了。 白晟虽然做饭技术欠佳,但食材倒是切得无比工整,凌辰南很快炒好了菜,招呼对方过来端,两人在饭桌面对面坐下 —— 虽然不是第一次一起吃饭,但在家里自己烧菜吃却十分新鲜。白晟还没从自己作为厨房灾难的打击中缓过来,到拿起筷子时耳朵都未褪色。 饭菜下去大半后,凌辰南注意到对方过于灼热的眼神,想到对方乖乖等待了一天忍着没联系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叙述模式:“昨天晚上,蜂鸟来找我了。” 刚说了这几个字,白晟就吃惊地“啊?” 出来,凌辰南说:“嗯,他……给我打了电话,站在我家楼下虎视眈眈地瞪着我。” 白晟惊得吃饭都忘了,凌辰南觉得他张着嘴的呆萌样有点好笑,但还是控制住表情说:“他也没怎么样,随便聊了聊,但他后来想给学……陆医生打电话取消你们的预约,可以理解嘛,副人格对自己被消除有恐慌,当时情况比较紧急,我就把他给……打昏了。” 白晟虽然惊讶,又露出了恍然的表情,摸了摸脖子说:“怪不得呢。” 凌辰南有点心虚,接着讲之后的事,直到说起蜂鸟暴走砸杯子,对方再一次地恍然,摸了摸大腿前靠近膝盖的地方。 凌辰南更内疚了—— 他怎么觉得好像自己照顾下来的白晟比没有他时更危险啊。 他掩饰性地把米饭刨进嘴里吃光,慢条细理地咀嚼吞下,继续说今天早上的事。听到“奶糖” 两个字的时候,白晟先是吃惊,又有些困惑。 “蜂鸟给他起的名字。” 凌辰南解释。 白晟点点头,继续听他说,直到“睡醒之后就变成你啦,接下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饭桌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凌辰南也不催他,自己盛汤喝。 半晌,白晟终于抬起头看着他,说:“第一次知道,他们原来是这样的,在别人眼里看起来。” 凌辰南嘴里叼着一根紫菜,猝不及防地抬头:“嗯?” 白晟斟酌着措辞:“怎么说呢,以前从没有认识的……不,从没有相信的,完完全全知道我是谁的人目睹他们的存在,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是怎么样的。” 凌辰南放下碗:“怎么说呢他们也不能算是你自己……” 他忽然停住了,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才是真实的、完整的他。 白晟,蜂鸟,奶糖,过去这二十四小时里所有的他加起来,才是完整的他,他即是隐忍脆弱的,也是恣意妄为的,还是天真无邪的。这是他第一次能够不惧伤害地将自体防御力降低为零,任由所有痛苦挣扎都穿过他透明的灵魂而过,从而以本来的姿态面对世界;这也是第一次在回归自我的时候不再彷徨无助,不再无处寻找答案,而能就着一碗热汤平和地听别人向他叙述经过。 就算那些人格不具备他的意识,他们也是他,保护着他,替他做那个他做不到的自己。 “医……凌……” 白晟还是选不出一个顺口的称谓,干脆说:“你,你在,真是太好了。” 他说话的样子,诚恳,纯真,又欢喜。 才不好呢,凌辰南心想,把你打晕过去不说,还把膝盖都搞得伤痕累累,还报废了一条一看就很贵的裤子。 “真的是太好了呢,谢谢你。” 白晟又说。 凌辰南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说:“是呢。” 这不是白晟第一次向他道谢。 事实上对方经常说谢谢,而且不是那种敷衍的“谢了”,而是看着你的眼睛,还要在谢谢之后加上一个“你” 字或是你的名字,让你由衷感到自己被真心实意地感谢了。 但这一次,这一次又比以往又更加叫人不好意思,几句真情告白搞得凌辰南也尴尬了起来。 我要是有脸皮的话估计现在已经红了,他想,幸好我没有。 白晟很主动地表示一定要自己来刷碗,但他看着就没什么做家务的经验,也不知道把碗筷收成一摞再端,凌辰南也不提醒他,看着他来来回回地跑。碗筷全部收走以后,凌辰南不动声色地用湿纸巾擦了桌子,然后尾随到厨房围观白晟洗碗。 看了一会,他发现白晟洗碗的动作也是笨拙得可以,抬头一看,发现对方如临大敌地盯着水槽,好像那是敌占区一样,耳朵通红。 怎么了啊,凌辰南莫名其妙,洗碗需要内力的吗? 于是他继续盯着看,不料白晟把海绵往池子里一丢,溅起了一堆洗洁精的泡泡,有一颗还飞到了他刘海上站好,凌辰南下意识伸手要够,白晟却猛地向后退躲开了。 凌辰南愣住了,手停在半空中尴尬地悬着,白晟说:“你!你你你别在这盯着我看,你过去客厅吧!” 凌辰南有点受打击,收回手说:“哦。” 走了两步回头指着他右手边的一叠说:“那些都没冲干净。” “你!” 白晟怒了,满手泡泡地冲过来把他赶走了。 凌辰南有一种被兔子撵出了兔窝的感觉,找出自己花里胡哨的睡衣叠好打包。不久后白晟从厨房走出,看见他整装待发的样子,说:“要,要回去啦。” 凌辰南点点头,白晟也点点头。 那种尴尬的气氛又回来了,凌辰南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抬腿就要走,白晟忽然说:“等等,我,我穿个衣服,送你下楼吧。” 凌辰南不明所以:“你膝盖上有伤,别上下楼了。” 白晟说:“电梯呀,没事的!” 他跑回屋里抓了一件外套冲出来,凌辰南一看就皱眉:“这不行,太薄了。” 白晟说:“就下个楼,不会冷的!” 凌辰南板起脸:“那还是别去了。” 白晟皱起鼻子鼓起腮帮,又抓起凳子上搭着的大围巾呼啦呼啦把半张脸全部裹起来,透过毛线瓮声瓮气地说:“这样!这样好了吧!” 越来越凶了,凌辰南想,说:“走吧。” 白晟跟在他身后,虽然只是到楼下还是习惯性地反锁了三圈门。 他手插在外套兜,脸埋在围巾里,又变回了“白晟牌小粽子”,凌辰南歪头看他,心里觉得真神奇啊,换了个人格真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十几个小时前,和他一起站在电梯里的还是一脸不爽态度拽上天的的蜂鸟,如今,被梳起的刘海又软茸茸地服帖下来,好像浑身的刺也被拔掉了一样。 白晟露在围巾上面的耳朵尖又开始红了,长睫毛下的眼睛也水光粼粼的,凌辰南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自己看得太直白了。 随即他又更后知后觉地想起蜂鸟的话 —— “那家伙暗恋跟踪你好久了。” 不不不不不,凌辰南心里猛摇头,也不知道蜂鸟是不是瞎胡说的,移情,这一切都是移情。 可接下来的事,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了蜂鸟言论的正确性。 两人一起走出楼道,互相都没有开口,无声地并肩站着不看对方。 然后,远处现出白光,是车前灯,凌辰南伸长脖子:“啊,车来了,那你回去……” 他说着回头,发现白晟靠得很近,他脸上挂着慷慨赴死英雄就义的壮烈情绪,但眼睛里写满了紧张和害怕。凌辰南呆住了,然后,不知怎么发生的,他嘴唇被软软地亲住,脸颊贴上一个凉凉的鼻尖。 大概是什么神发怒了,因为大地开始剧烈地晃动,空气变得非常稀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这一定就是审判日吧!凌辰南想,不然为何我的肌肤灼烧了起来,指尖化成了灰烬,化成了焦枯的死木。 然后忽然间热量又全部消失,白晟的脸离开了,带走了所有的火源,叫他的肌肤又结成冰块,只要触摸就会被危险地冻住。 白晟慌张地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我,我……” 他失败了,最后囫囵地喊道:“对,对不起,我弄错了,对不起!” 然后他飞快地跑走,回到楼道里不见了。 凌辰南依旧站在原地回不过神,直到身边有人对他大喊:“嘿!走不走啊!” 他猛然醒悟,扭头看见出租车司机透过窗子不耐烦地看着他。 “走,咳咳,走啊。” 开口说话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如此干涩,于是他试着迈开一步腿,踩在前方的地面上。 地震停止了,神的怒火熄灭了。 【第十二周·周五】 白晟从他生活里消失了。 首先是上周五,白晟和他的预约取消了,这自然是自己一手促成的,但不代表他不能在这无所期待的下午四点感到惆怅。这一个时段还没有新的客人填补进来,他竟然久违的能够早早地过周末。 可恶的同事们,完全不了解他的烦恼,还责怪他弄丢了一个养眼的客人。 然后是周末,白晟没有给他发简讯汇报日常,没有发食品包装的照片请他鉴别,或问他饺子是冷水还是开水下锅,也不曾再被锁在门外向他求救。 甚至连蜂鸟,也没再跑来冲他发表什么自我意识过剩的言论,那些嚣张的火气全部飘散,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再之后是周三,那是白晟和陆柏舟会面的固定日子,不需睡眼朦胧地等他来接送,不需紧张兮兮地躲在他身后,也不必欢欣鼓舞地请他吃饭 —— 看到海鲜就兴致勃勃,看到牛奶就愁眉苦脸。 就这样,一天,两天,时间慢慢过去,从最开始的一周一面,到后来的越来越频繁,而如今消失了整整一周零一天。 他还会在夜晚醒来成为别的人吗?还会因陌生的来电而胆战心惊吗?他知道怎么给膝盖的伤口换药吗?他和陆柏舟诊疗时也像最初和自己见面时一样小心翼翼吗? 然后呢?他会慢慢开始信任对方吧,放下带电的护具,露出柔软的肚皮,在昏暗的诊疗室里昏昏欲睡,倾吐心事。 天依旧很冷,但凌辰南没有开车,他在离家两站地的站台下了地铁,独自走在早春的街边。 白晟就是这样一个人走过十几个街区来到自己的诊所的。 然后凌辰南又想起了那个吻。 蜻蜓点水的,电闪雷鸣的,吻。 都怪自己把界限踩得太模糊了,明知对方残缺的心意,却还给了对方错误的期许。 把他吓跑了。 自己当时的反应一定很糟糕吧,对方现在想必后悔万分,觉得自己十分愚蠢,肯定再也不敢主动伸出触角来探寻他了。毕竟第一次和他接触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勇气,都还无法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达成。 这样也好吧,他们本来就应该要保持距离的,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不是吗? 这正是你所期望的,凌辰南对自己说。 要是明天醒来就已经是两年之后就好了,要是一睁眼白晟就已重新成为了一个健康开朗的人,而他们也不用如履薄冰地在彼此试探,而可以像一对正常相识的人一样出门吃饭,打球,看电影,而不是时时刻刻度量着尺度,好像到12点魔法就会消失一样。 然而他忍不住又想,白晟对自己的过度关注不过是在山崖谷底的绝望呼救,他看见自己就像看见任何一个路过的带着绳索的人,这种情感投射到他慢慢痊愈……不,到他结束诊疗并转移投射对象之后就会消失了。 毕竟他已经消失了一周零一天。 然而,凌辰南又想到,到那个时候,最大的隐患沈寅川将重返天日。 凌辰南话这一周里仔细想了想,大概有了一番猜测 —— 备受指摘下就会出现并暴力反抗保护大家的蜂鸟,天真无言也感受不到痛楚的奶糖,这两者估计存在的时间已经很久,他们两个—— 尤其是蜂鸟,性格完整成熟,不见得是最近才发展出来的,但在主人格情绪稳定的情况下估计曝光几率并不高。然而和沈寅川相识之后,本来才华横溢独立自主的白晟受到新一轮的精神折磨,主人格开始分崩离析,不再处于完全的控制地位,被一直潜伏在旁的副人格钻了空子。 对于那些不知为何导致了白晟人格分裂的久远往事自己难以触及,整合人格的事也不太插得上手,但沈寅川的话…… 自己应该能够做点什么才对。 凌辰南在黄昏的冷风中叹了口气 —— 不,这不就和保持距离的想法背道而驰了吗。 他摇了摇头,用手指捏了捏鼻梁,试图把杂绪全部都扔在路边,抬眼一看,自家楼下停车位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 他惊讶地开口:“蜂鸟?” 对方鼻尖和眼睛都冻得通红,估计早就看见他走过来了,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对方,正气鼓鼓地看着自己。 “是,是我!” 白晟开口了。 “白晟?” 凌辰南更惊讶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看出他的迟疑,白晟眼睛更红了:“我没有,没有跟踪医生,我只是不知道有什么借口……没有借口见医生了,也不想拜托蜂鸟做这种事,我就自己找来了,我没有去别的地方打听,只是站在这里等而已。” 对方说得很急,前言不搭后语的,凌辰南还是很惊讶:“外面这么冷,你给我打电话不就好了。” 白晟瘪起嘴,却不是奶糖那样可怜巴巴的表情,而是瞪着自己,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我,我打了,你没有接。” 凌辰南眨了眨眼,掏出手机 —— 从诊所出来就没有恢复静音,好几个未接来电。 凌辰南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没看到,” 他扬了扬手机屏幕:“真的,你看。” 白晟说:“我,我还以为你不再理我了,我太笨了,老是给你添麻烦,还惹你讨厌了……” 凌辰南:“什么讨厌,没有……” 却不料白晟捂着脸蹲在地上:“都怪我太笨了,明明应该好好忍耐的,就连今天也是,明明应该忍耐的,却还是不识趣地跑来了。” 凌辰南楼下住的奶奶带孙子玩回来,来回看了看他俩,凌辰南冲她抱歉地苦笑。 他上前去拉白晟胳膊叫他站起来 —— 他没有哭,但一脸懊悔和丢脸的表情,隔壁楼放学的小妹妹也看他俩。 凌辰南拍他的肩膀哄他:“没事没事,没讨厌你,冷不冷,要不要上楼去?” 白晟皱着眉头吸了吸气,左右看了看,侧目的零星街坊装作没看见地继续往前走,白晟点了点头。 打开门踏进玄关之后,凌辰南回头看他:“怎么了,进来啊?” 白晟问:“你,你家?” 凌辰南莫名其妙:“对啊,不然呢。” 白晟低着头也跟进来了,嘟嘟囔囔地说:“没,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进来。” 凌辰南笑起来:“评价一下咱内装搞的怎么样呗?” 白晟抬头环视了一眼:“挺……挺好的呀,你弄的?” 凌辰南哈哈大笑:“怎么可能,买的二手房,前房主装修的,我的话……可能只有黑白灰三个颜色吧,就跟我的衣柜一样。” 白晟抿了抿嘴,看起来心情终于好转了一点,凌辰南说:“随便坐,喝什么?” 白晟:“不,不用了。” 凌辰南装聋:“哦,好吧那就都喝茶。” 白晟呆呆地“哦哦” 了两声,手放在膝盖上在沙发边沿坐好。 凌辰南递给他水杯,上面飘着几朵花,说:“我爸给我的,还挺好喝的,小心烫。” 白晟双手抱着杯子看了半天,小心地抿了一口。 哦哟?凌辰南稀奇到,竟然喝了不密封的水 …… 虽然一脸纠结的样子。 凌辰南吹了吹自己手上这杯的热气,又放在一边,问:“最近怎么样?和陆医生的诊疗如何?” 白晟还是埋着头,支支吾吾地:“嗯……” 不是这家伙主动跑来的吗,怎么一下子气焰就跑光了。 凌辰南用脚尖轻轻踹了踹他小腿:“问你话呢,诊疗怎么样啊?” 白晟躲了躲,又恢复气呼呼的样子,瞪着他说:“我不,不告诉你!” 凌辰南挑起眉毛:“哦哟,小白好凶哦。” 被他揶揄,白晟秒红了脸,但仍摆出凶巴巴的样子说:“你,你已经不是我的医生了,我不告诉你!” 凌辰南装出忧郁的样子叹了口气:“哎,好吧,养大了的小白,泼出去的水。” 白晟哗地站起来,水溅了几滴在手背上,但他就像没有感觉到一样,提高音量说:“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你再做我的医生了!” 凌辰南吃惊地看着他,拿不准他什么意思:“本来就不是了啊……” 白晟着急了,把杯子放下,握着拳头说:“我想要做医生的,不对,凌辰南,我想要做你朋友!” 凌辰南愣住了,抬头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好几次表示不要再叫自己“医生” 的事,忽然明白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凌辰南也站起来,脸色晦暗不明,白晟缩起肩膀但硬撑着没有躲。 凌辰南:“哦……想要做我的朋友啊……” 白晟又结巴起来:“对,对,就是这样……” 凌辰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可是不行啊,不能和你做朋友。” 白晟眉毛纠在一起:“诶?” 凌辰南:“别说是朋友了,像这样密切地接触也不行啊。” 白晟再次失去了对视的勇气,低下头:“我,我知道,对不起……” 凌辰南又说:“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对心理咨询师产生情感投射是很正常的,过段时间就会好了,就再忍耐一下……” “不是的!” 白晟大声打断了他:“不是,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医生,是因为是你才喜欢你的!” 又来了,神的怒火,颤动的大地,稀薄的空气。 凌辰南说:“哦,喜欢我啊,怎么能就这么直白地说出了这种话呢,明明是那么胆小的人。” 白晟不习惯这样冰冷无情的他,带着哭腔说:“你,你别这样,我害怕……” 凌辰南向前跨了一步,白晟虽强忍着不要后退,但还是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凌辰南在他咫尺之地轻声开口:“害怕吗?看不出来呢,这不胆子很大吗,一直在害怕的明明是我啊。” 白晟胸膛一起一伏,不断小声抽气,终于睁开一点缝看他。 凌辰南问:“想做我的朋友吗?” 白晟咬着嘴唇点点头。 凌辰南又问:“只是想做我朋友吗?” 白晟又害怕地闭上眼睛,连呼吸都不敢了。 凌辰南笑了声 —— 不是那种友善地温和的笑,而是一种陌生的、充满攻击性的笑:“闭着眼睛的样子,好像在等我吻你一样。” 白晟憋不住气了,喘着气说:“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凌辰南看着他,说:“是嘛,是谁在折磨谁呢,一点自觉都没有的家伙。” 他伸出手指,触碰到眼前发烫的脸颊和耳垂 —— 对方于是颤抖得更厉害了,然后他的手指滑过他稍长的头发,贴上他柔软的后脖颈。 只要稍稍用力,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了,凌辰南想。 好想要他,这是错的,但好想要他。 另只手靠近他的下巴,摸了摸他的嘴唇。 白晟微微张开眼睛,睫毛下都是闪烁的小星星,既脆弱又美丽。 居然这样一幅表情看自己,好想要他,他想,好想要他。 他向前凑去,白晟再次闭上眼睛,被他吻住了嘴唇。 他抖得好厉害,凌辰南想,左手揽住他的腰。 白晟本来捏在身侧的手也抓上他的衣领,像是溺水的人在抱住了氧气瓶。 脸颊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划过去了,凌辰南睁开眼 —— 啊,又把他弄哭了。 “想做我的朋友吗?” 凌辰南问。 白晟咬着嘴唇使劲摇头,泪水洒得到处都是:“不要,不要,不要做朋友,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是嘛,真说得出口呢,凌辰南苦笑着弯起嘴角,明明是那么胆小的人。 都无所谓了,他想,好想要他。 【第十二周·周五·夜】 本来十分旖旎的气氛因为白晟越哭越厉害而一扫而光,凌辰南舔了舔嘴唇 ——咸的,他有点好笑地坐在一边看白晟擦脸擦鼻子,忽然想起对方第一次走进自己诊疗室时候的模样 —— 病态,阴郁又性感,跟后来的这只完全不是一个属性的,怎么当时就没怀疑过为什么呢。 他伸手摸了摸白晟的水杯,问:“水凉了,换点热的不?” 白晟摇头,似是有点懊恼,瓮声瓮气地说:“就喝这个。” 凌辰南笑起来:“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秒变奶糖。” 白晟不好意思起来,可能是觉得自己太傻太丢脸,缩在沙发角落里,外面天早黑了,只有玄关的灯亮着,两人都坐在夜色中。 凌辰南问:“饿不饿?” 白晟又摇头,凌辰南耸耸肩:“好吧,但是我饿了,那我去煮面吃了。” 说罢还真就站起来自顾自朝厨房走。等了一会儿,余光果然瞟到白晟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厨房门口,像在陷阱外面张望的野鹿。 凌辰南洗干净豆芽和青菜,又烧热油用葱姜爆了锅,葱香溢满屋子,水浇进去的嘶啦声也叫人很有食欲,他切了一个番茄丢进锅里,等着水开,弯腰从抽屉里拿面条,露出一小截腰。 野鹿闻着香味又凑近了一点。 番茄化成的鲜亮汤底开始翻滚,凌辰南捏出一把面丢进锅里,面条们遇到水就毫无骨气地瘫倒了,他又捏着一把面,回头问:“还放不放?” 野鹿直勾勾地盯着锅,点点头。 凌辰南冲他笑:“放这么多,这么多,还是这么多?” 白晟伸出手指头:“这么多。” 凌辰南不再逗他,又丢了一把面条进去。 白晟看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碗,丧失警惕地凑过来看,问:“这是什么?” 凌辰南揭开保鲜膜:“昨天炒的肉臊子,还有鸡蛋,热一下拌在面上。” 白晟动了动鼻子,指着里面墨绿色的小叶子问:“这个呢?” 凌辰南耐心地解释:“是橄榄菜,好吃的。” 白晟满脸羡慕:“好好啊……” 凌辰南失笑:“好什么,你也吃。” 白晟摇了摇头:“自己会做这么多好吃的。” 这不是很基础的便饭吗?凌辰南心想,说出口的却是:“好吃以后经常吃。” 白晟愣了一下,有点害羞,又有点不确定他什么意思,支支吾吾地原地转了两圈,凌辰南端着滴水的蔬菜说:“闪开。” 白晟立马贴墙站好,凌辰南又说:“拿碗,下面那个柜子。” 白晟很好指挥地拉开柜门拿出两个碗,凌辰南看了一眼就乐了:“这么小个碗装得下你‘这么多’ 的面吗?” 白晟鼓了鼓脸颊,又换出两个大碗,凌辰南开始声控指挥他调酱料、热肉沫臊子、装盘,大功告成之后感叹说:“哎呀,吃上了小白做的饭。” 白晟听出在笑话他,但还是很高兴,觉得自己帮上了忙,把碗端去餐桌后就摇着尾巴在桌边等他,凌辰南简单收拾了一下灶台,洗手擦干净之后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才坐下。 这家伙皮肤一定有个什么机关,一碰就脸红,凌辰南想,但是已经太晚了,保持距离什么的。 反正又做不到,放弃吧,他自暴自弃地升起任性想法,不想再挣扎了。 凌辰南坐到他对面,把面拌开,看着对方吃了一口,睁大眼睛说:“好吃!” 自己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就这样就好了吧,他在心里说。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凌辰南忽然想起,说:“怎么感觉跟你在一块儿你不是在吃就是在睡。” 白晟嘴里本来咬着一根青菜,听到这种描述某种粉色肉类生物的描述之后苦着脸瞪他,凌辰南笑起来说:“没有没有,快吃。” 白晟默默捞着碗里的面条,想了半天说:“我,我会洗碗,还会洗衣服。” 居然还真的在意起来了,凌辰南觉得好笑,挑起一边眉毛:“哦?” 白晟皱着脸:“我还会赚钱。” 凌辰南笑出声来:“是嘛,这个我是知道的。” 白晟环视了一下周围,可能是想到凌辰南的收入状况意识到对方也会赚钱,陷入了新一轮的苦思冥想。 凌辰南看他蔫儿吧唧地用筷子搅和汤,故意说:“哎呀,看来养一只小白并没什么用嘛,还是不要了。” 白晟急了:“啊!我会学的!” 凌辰南摆出不信的样子,白晟连忙补充:“我今天,今天坐公车来的!我可以自己出门的,也会买东西,我昨天还画了几张草稿,我……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凌辰南心里酸酸甜甜又有点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也盯着他看。 凌辰南问:“画的什么?” 白晟耳朵又红了,叽叽咕咕了一句什么,凌辰南“嗯?” 了一声,他才小声说:“你。” 凌辰南觉得自己从肩膀到指尖都麻痹了,好像头顶悬浮着一千根针,又像脚底踩着火山岩石,脑子里一团混沌,感官却异常清晰。他很罕见地身体先于脑子地动作起来 ——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白晟旁边,好像两人交接的视线化成了一道坚韧又透明的鱼线,将他们收紧在了一起。 凌辰南手指插入他头发里叫他仰起下巴,居高临下地再次吻了下去。 白晟手指抓在他腰侧的衣服,微微张开嘴唇予取予求,舌尖又软又甜,鼻息间掺着迷情药。 一千根针全部化成春雨落下。 凌辰南用牙齿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唇,直起腰来,但白晟又情不自禁将手臂环住他,把脸埋在他肚子里,凌辰南摸了摸他的头发,又顺着捏了捏他脖子。 真是太糟糕了,凌辰南想,是将野鹿捕获,还是被野鹿捕获了。 凌辰南拍拍他手臂:“我说……你把脸抬起来。” 白晟在他衣服上蹭了蹭脸,下巴磕在他腹肌上,抬起眼的时候睫毛刷地划开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 凌辰南又在脑海里大概亲了他一百下,才咽了咽口水,像自言自语一般问:“这下可怎么办好呢?” 白晟动了动胳膊,把他抱得更紧,好像怕他又丢下他走,眨巴着眼睛又害怕的样子像极了奶糖,他说:“也……也喜欢我一点吧,好不好……” 凌辰南深吸了一口气,问:“一点就够了吗?” 白晟缓慢地点点头:“再多一点点就更好了。” 凌辰南轻轻苦笑了一下,白晟却像是入了迷,有些恍惚地接着说:“悄悄看着你的时候就这么想了,要是可以和你说话,要是你可以对我笑,要是你可以喜欢我一点点的话,一定就可以得救了。” 凌辰南低头看他:“果然是你在跟着我吗?” 白晟咬了咬嘴唇,还是点头说:“对不起,你已经知道了吗?” 凌辰南说:“你之前说自己克制住不跟着我的时候就猜到了,后来蜂鸟也跟我说了。” 白晟揪起眉毛,好像有点伤心,问道:“讨厌我了吗,害怕了吗?” 他又埋下脸去,发出沉闷的声音:“我真的从没想过要……伤害你还是什么的,我有时候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接近你……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想要好好地跟你打招呼,可又做不到……” “所以……所以开始能和你说上话的时候,我可开心了……虽然……最开始不是以自己的身份。我想跟你说好多好多事,但又怕你知道太多会,会嫌弃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用自己的身份面对你,我……怕你要是不喜欢我,要是讨厌我,该怎么办呢。” 诊疗了那么多次,一对一地聊了那么多个小时,这大概是白晟最坦诚的一次了,凌辰南想。 白晟站起来,手依旧抱着他的腰,又凑近点用挺直的鼻尖蹭蹭他的脸,轻声说:“可是,还是不行,别人谁都不行,只有你。” 他小心翼翼地偏过头,亲了亲凌辰南的嘴角,说:“求求你了,救救我吧,只要喜欢我一点点就可以了。” 原来一直徘徊在陷阱外面的是自己啊,凌辰南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但谁说那个误入陷阱的人又不是甘之如饴呢? 他举起双臂揽住对方消瘦的肩膀,弯起嘴角轻声说:“好啊。” 【第十二周?周六?晨】 凌辰南应该是做了个不太愉快的梦。 半梦半醒之间他只觉得无比压抑,想要翻个身却疑似被鬼压床,动弹不得,困顿挣扎之际,梦里什么内容全都忘光了。 他费劲地睁开眼,看见一团黑影覆在自己头顶,愣了半秒,一激灵,醒了。 白晟长腿分开跪在他身体两侧,坐在他腰跨处把他压得死死的,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凌辰南也表情空白地回看着他。 随后他想起来了 —— 头天夜里两人先是手足无措地腻歪了一阵,外头忽然下起暴雨,又因为降温而路面结冰,他就让白晟留下来住在了隔壁客房。 可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 白晟开口了:“还真是没什么警惕心呢,刚才已经可以杀死你一百次了。” 凌辰南干巴巴地说:“早上好,蜂鸟。” 蜂鸟笑了笑 —— 他笑的时候总是勾起单边嘴角,看着有些傲慢邪气,很好辨认。 凌辰南问:“可以从我身上下去了吗?” 蜂鸟又笑了笑,手指环上他的脖子虚虚扣住:“你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比醒着还要讨厌。” 凌辰南将手覆上他手腕,对方果然迅速收了回去,皱眉冷声说:“别碰我。” “别碰你?” 凌辰南挑起眉毛:“你骑在我身上,叫我别碰你?” 卧室窗帘很厚,蜂鸟的脸半隐在阴暗的光线中,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对白晟说什么了?” 凌辰南说:“什么说什么。” 蜂鸟又问了一遍:“你跟他说什么了,他怎么会住在你家?” 凌辰南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感觉自己精神了点,反问道:“你不知道?他没跟你说?不是说每次‘换人’ 的时候偶尔能聊两句吗。” 蜂鸟不吭声,凌辰南又问:“上次……之后,你出来过几次?” 蜂鸟的眼睛眯起来了,不言不语地瞪着他。 懂了,这还是第一次。凌辰南觉得小腿发麻,动了动膝盖说:“你先起来。” 蜂鸟不为所动,腿卡着他腰手按住他胳膊,全身的重量都叠在他身上 —— 毕竟一米八几的个子,凌辰南被压得牢牢实实。 蜂鸟居高临下问他:“白晟和那个医生都说什么了?” 凌辰南想摊手却动不了,努力摆出无辜的表情:“我不知道啊。” 蜂鸟又捏紧了点:“不知道?快说!” 凌辰南说:“我真的不知道,白晟已经不是我的病人,陆医生不可能跟我透露诊疗信息的,而且他也没那个闲工夫,白晟嘛……他也不想跟我说。” 蜂鸟冷笑了一声:“他会不跟你说?” 凌辰南答:“是啊,他说不想再叫我医生了,也不想再当我的病人,他说喜欢我,要和我在一起。” 蜂鸟冻住了。 凌辰南心里升起恶劣的快感,说:“还亲了我,接吻,亲了好多次。” 蜂鸟瞳孔微微放大,两秒后从他身上掀了下去,跪在地毯上一边“呸” 一边撩起衣服擦嘴巴。 不至于吧……凌辰南满头黑线,补刀道:“你擦嘴的那个衣服也是我的。” 蜂鸟“啊!” 地吼了一声,站起来单手从脖子后面抓着T恤脱掉摔在一边。 “还有裤……” 凌辰南接触到蜂鸟要杀人的眼神后,意识到自己闹过头了,颇无辜地说:“怎么了,是你跟我说的白晟喜欢我啊,你又帮他跟我预约,我还以为你挺支持我俩的呢。” “怎么可能!” 蜂鸟满脸震惊:“我只是!我……” 他说不下去了。 凌辰南从被窝里站起来,单穿了一条内裤,慢吞吞地找睡衣,蜂鸟怒气冲冲地撇过脸,又用手背蹭了蹭嘴唇。 凌辰南这辈子头一遭被嫌弃成这样,又还没喝咖啡,十分上火,凉飕飕地说:“没用的,不然你去洗洗舌头吧。” 蜂鸟一阵风地刮出去,随后浴室传来了水声,凌辰南不管他,自顾自走到厨房弄早餐。 过了一会儿,蜂鸟满嘴漱口液的薄荷味儿回来了,表情阴晴不定,凌辰南补充了咖啡因,脑供血慢慢恢复,问:“说真的,你明知道我是心理医生,怎么会愿意白晟跟我接触?” 蜂鸟闻见咖啡味儿皱了皱眉,说:“茶,有吗?” 凌辰南找出英式早餐红茶包,说:“我给你烧水,你回答问题。” 蜂鸟讥笑般哼了一声:“没什么特别的,帮他接触你只是因为好玩罢了,每天对着一面墙的照片,他没胆子去就让我来见见真人呗。” 凌辰南又问:“那你干嘛用沈寅川的名字?” 蜂鸟走到中岛流理台的另一头,坐在吧台椅上颇为自然地抽走凌辰南刚做好的三明治碟子,拿起来咬了一口,说:“本来打算就这么一次的,当然随便用个讨厌的人的名字了,没想到……” 凌辰南说:“没想到后来白晟还是接着来了,而且发现用你定下的这个身份讲他的故事更加顺畅。” 蜂鸟哼了一声“胆小鬼”,不置可否。 水壶烧开了,凌辰南泡上茶递给对方,又问:“那你发现了他继续和我接触,为什么不阻止他?你不怕自己被发现?” 蜂鸟似乎觉得可笑:“我为什么要怕被发现?” 可他又沉默下来,良久说:“而且……” 凌辰南:“而且?” 蜂鸟说:“而且后来我发现,有你在……跟你接触的越频繁,我出现的时间越多。” 凌辰南愣住了,这倒是从没想过 —— 自己也是影响因素之一? 但是对方又愤愤不平地啧了一声,说:“没想到居然……” 他再次用手背抹了抹嘴唇,嘟囔道:“恶心死了。” 凌辰南被气笑了,说:“我才冤枉呢,你以为我早上醒来想看到的男朋友是你吗?” 蜂鸟似乎完全无法忍受“男朋友” 这三个字,从椅子上跳起来,瞪着眼睛吼:“你说什么?” 凌辰南咬了一口自己的三明治,慢条斯理地说:“我说,你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 蜂鸟又更大声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凌辰南:“我嫌弃……” 后半部分的话没能说出来,因为蜂鸟冲过来揪着他的领子亲住了他的嘴唇。 亲这个词不太准确,应该是撞……或是磕。 凌辰南呆了一下,结果对方反应更大,趴在水池边拼命干呕。 凌辰南茫然了:“你这是在闹什么……” 蜂鸟恶狠狠地转过头来,眼睛都红了:“你敢嫌弃我?白晟那种人有什么好的,又娘又胆小,当然是我比较好!” 凌辰南眨了眨眼睛,明白了:“你觉得你来支配这具身体会更好吗?” 蜂鸟大声道:“当然!” 凌辰南说:“可白晟才是他原本的主人,很感谢你保护了他,但最终还是要……”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蜂鸟已经逼到了他面前,死盯着他嘴唇,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凌辰南慌忙后退:“等等等……你干嘛……” 蜂鸟说咬着牙说:“他可以的,我都可以,我比他更好,也更适合做这个身体的主人,你连他都喜欢,没道理不喜欢我……” 说着就又凑了过来。 凌辰南连忙隔开他:“等会儿!这个道理不是这么算的!” 蜂鸟眯起眼睛:“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我们都长一样,对你有什么区别。” 凌辰南头痛起来:“当然有了,你是你,他是他,我又没有双胞胎的喜好。” 蜂鸟退开了一点,看了他良久,问:“所以……你真的觉得白晟比较好?” 凌辰南终于闹明白这一幕像什么了 ——哥哥嫉妒弟弟受宠,在闹脾气撒娇呢。 他弯弯眼睛笑起来,说:“怎么会,蜂鸟不是也很好吗,虽然凶巴巴的,但还是保护着大家,帮大家完成不敢做的事,而且敢作敢当,不是挺帅的嘛。” “什么!” 蜂鸟局促地反驳,声音尖锐起来:“才不是这回事,我只是为了自己,我才不是管他们……” 他似乎觉得凌辰南笑眯眯的样子十分碍眼,目光不自然地飘开,端起红茶喝了一大口,凌辰南来不及阻止。 “嘶——啊,烫死我了!” 果然,他立马痛得脸都皱起,凌辰南怕他生气,赶紧背过身子憋笑。 【第十二周?周六】 吃过早饭洗好碗,凌辰南换了一套出门的衣服,出来看见蜂鸟还在客厅 —— 他十分大爷地坐在沙发正中间,翘着二郎腿悠哉喝茶,凌辰南左右环视,发现本来随手摊着的一大堆杂志书刊忽然以大小颜色厚度的规律全部回到了书架上,茶几上的杂物也排队站成一列,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蜂鸟感到他的视线,回头看他一眼,上下打量了片刻,看不出高不高兴,又扭回脸去。 凌辰南走到他身后,说:“走了。” 蜂鸟把杯子放下 —— 杯子耳朵跟茶几边缘平行,问:“去哪?” 凌辰南说:“你我不知道,但我要出门了。” 蜂鸟迅速抬眼看他:“哈?”他眉毛动了动,半天才说:“你这个人,怎么……上次不还死活要跟着我的吗?” “我也不能全天候跟着你,” 凌辰南说:“我有约,得去儿童医院一趟,你也去吗?” 蜂鸟露出嫌恶的表情:“什么东西,不去,我最讨厌小孩了。” 凌辰南低头看他,意味深长地说:“哦……” 蜂鸟警惕地站起来后退了一步,皱眉道:“干嘛?” 随后他又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你个庸医,平时就收收贵妇的聊天钱不就好了,还良心发现搞什么志愿工作,别假了。” 凌辰南对他的评价不予置否,若有所思道:“这倒是……你看,反正你平时也没什么用……” 蜂鸟瞪起眼:“你说什么!” 凌辰南:“但是收拾东西打扫卫生效率还蛮高的,医院里刚好周末又特缺人……” 蜂鸟咬牙切齿:“找死吗你?” 凌辰南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不是不想穿白晟的衣服吗,出门我给你买一套新的你跟我去?” 蜂鸟嗤笑出声:“你把我当什么,傻子吗?” 凌辰南看向一边,假模假样地感叹道:“哎,要是奶糖就好了,给吃点甜的就会乖乖听话的,不,如果是白晟肯定不会跟我讲条件,绝对愿意帮忙的,又招人喜欢。” 蜂鸟脸越来越黑:“这么不招人喜欢真是不好意思了。” 凌辰南笑了笑:“话不是这么说……” 他话说一半却被铃声打断,接起手机答应了几句话,挂断后伸手捞他,急匆匆催他:“快去穿衣服,人家打电话来问了,走了走了。” 蜂鸟脸色非常臭,但还是意外配合地拾掇好自己 —— 他头发向后梳起后凌辰南忽然发现白晟的眉眼其实非常锐利,不是他原本以为的那种病态空灵,满满是侵略意味浓重的攻击性。 蜂鸟没注意到他在打量什么,抖了抖衣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走吧。” 到达目的地后,蜂鸟看着前楼上的几个大字,问:“你不是说儿童病院吗?” 凌辰南说:“是啊,我们去的是儿童区。” 这里是凌辰南曾经实习过的精神病康复中心,收关的大部分是行为能力不健全或有社会隐患的重症精神病人,也有一些针对儿童和青少年的康复区。不幸的是,精神病是一种遗传几率很高的疾病 —— 尤其是父母双方都有精神病家族史的情况下,下一代的发病年龄多早于上一代,也时常有加重的趋势。部分病症 —— 比如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基本五岁之前就能检测出来,但他们总推荐高危人群就算还没有出现前驱症状也需要及早预防,所以开设了一个专门针对儿童和青少年的康复区。凌辰南看了蜂鸟一眼,对方面色无常地跟着他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看,百无聊赖地说:“我看这不都挺冷静的吗,我还以为精神病院每天鸡飞狗跳的呢。” 你自己不就是精神病人吗,凌辰南是没胆子把这句话说出口的,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窗台里面的休息区,说:“当然了,每天按时吃药的。”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想到白晟被滥用药物的经历,连忙看了蜂鸟一眼,但对方没什么反应,只说:“这样啊,好无聊,我还以为是在那种小白房间惨叫的呢。” 凌辰南苦笑了一下:“那种……也有,比较激烈的……这种需要比较激进的疗法和药物的病人是隔离开来的。” “哦?” 蜂鸟调起眉毛,来了兴趣:“你对这很熟嘛。” 凌辰南点点头:“我刚毕业的时候在这工作过一段时间。” 蜂鸟转回身,胳膊撑在窗台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哦?说来听听,有没有什么特别暴力特别恐怖的疯子。” 凌辰南哭笑不得:“你别这样,这不有趣,等会你跟我去儿童区就知道了,有些小孩子很可怜的。” 蜂鸟啧了一声:“你这个人就是圣母,说来听听嘛。” 凌辰南想了想,说:“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第一天上班呢,有一个病人晚上溜出病房到厨房偷东西吃,没人发现,结果他把自己噎死了。” 蜂鸟没料到是这么一个故事,表情僵住了:“……啊?” 凌辰南继续说:“而且发现的时候都第二天早上了,我们赶紧把休息室封锁起来,怕影响其他病人的情绪,因为他死相太难看,冰箱也一直开着,里面的东西有些都坏了,水化了一地,他又失禁……” “等等打住打住!” 蜂鸟额头冒青筋,洁癖发作,手臂上的毛都炸了。他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最后气冲冲地自己向前走了。 两人来到儿童区,蜂鸟本来想跟着凌辰南进里面的诊疗室,却被他轰到了隔壁的等待房,蜂鸟看见一地小朋友和沾着口水的玩具就想跑,被护工大妈一把揪住抓了进去。 凌辰南笑眯眯地透过门上的玻璃冲他招手,转身走了。 一个小时之后,凌辰南走出房门活动了下脖子和肩膀,穿过走廊左右看了看 —— 小朋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几只还在走廊上和爸妈搏斗,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候诊房,里面的玩具摆得跟什么超市仓库一样井井有条,只是洗手液少了一大半,垃圾桶里也全是湿纸巾。 他走进去,找了个黄色的小板凳坐下,长腿蜷在胸前,故意坏心眼地推了一把叠成一摞的蜡笔绘本,让书的边缘和桌沿错位开来,他又拿起一本空白绘本翻了翻,居然找到一页画着一只蜂鸟,样子跟自己办公室里茶杯上的那一只长的差不多,他百无聊赖拿起蜡笔涂起了色。 嗯,蜂鸟的毛是什么颜色呢?粉色吧。 玩了十分钟之后,凌辰南觉得无聊了,蜂鸟还没回来,他把本来按照颜色排好的蜡笔乱七八糟地塞回去,书一关,出去抓鸟了。 他先是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逛了一圈,没有人,又问了问在洗拖布的护工大妈,大妈表示“那个小伙子二十分钟前就走了”。 凌辰南赶紧跑到窗边往下看 —— 康复中心周围没什么其他建筑,只有一大片停车场 —— 没有蜂鸟,他又一路小跑到大门口的衣物寄存处看了看—— 蜂鸟的外套还在。 凌辰南呼出一口气,开始一间一间地找,不久,他就在他们之前停留过的休息室外面找到了蜂鸟,对方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屋子在药物影响下反应迟缓的病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蜂鸟?” 凌辰南叫他。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回头,停顿了两秒才意识到在喊自己一般,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蜂鸟只看了他一眼,但这一眼却让凌辰南有点愣住了 —— 对方目光深沉似海,又一片空白,他没有瞪人也没有皱眉,但莫名压迫性十足,凌辰南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但是蜂鸟只看了他这一眼,又把脸转了回去,留给他一个无情的侧面 —— 他鼻梁高挺,眉骨压得有点低,和长长的睫毛几乎要连在一起,他嘴唇不厚,但上唇有点翘,像是风流的样子,一下子把五官的冷感化开了。 然后他嘴唇动了,发出声音:“慢死了,等你半天,能不能走了啊?” 凌辰南眨了眨眼 —— 对方似乎又还是蜂鸟那副不耐烦的欠揍样没错。 凌辰南走到他身边,并肩一起看屋子里 —— 他们原本都应该是正常的上班族、工人、家庭主妇、商人,可到了这个地方,他们都裹着一样的病服,面色苍白,眼神空洞,不知时间流逝地呆坐,或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怪诞行为,还以为自己在尽力维持着作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蜂鸟又开口了:“以后我……白晟如果不能好起来的话,也会来这里吗?” 凌辰南吃了一惊,扭头看他:“什么?不……” 蜂鸟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回答,打断他:“果然还是留白晟一个人比较好吗?性格讨喜,也安心工作,从不惹是生非。只是……” 他偏过脸来,直视着凌辰南:“另外的那个,就因为不讨人喜欢,就应该消失吗?” 凌辰南觉得蜂鸟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他飞快地占了眨眼,试图解释道:“不是这么说的……” 蜂鸟依旧自顾自地继续说:“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果然还是作为白晟要活得更容易吧,对所有人而言。” 凌辰南问:“你觉得白晟活得容易吗?” 蜂鸟不吭声,他说:“睡不着害怕,睡着了也害怕,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恋人又是个心理扭曲的控制狂,在监狱里且不给自己好过,更不论他出狱后又将如何,工作无法继续,生活也难以维持,你觉得他活得容易吗?” 蜂鸟表情毫无动容,说:“是嘛,你心疼啊?心疼的话就帮我一起除掉那个人渣不就好了?” 他又浅浅哼笑了一声:“真好啊,还有人这么心疼,谁活得容易呢,白晟却总是有人心疼。” 凌辰南虚起眼睛:“我知道你是陪着白晟长大的,你有独立的个性和完整的性格,但我之前说过了,整合人格不是消灭人格……” 蜂鸟再次打断他:“到底该消灭的是谁呢,医生?谈什么消灭不消灭,难道这个世界上哪个人不是有几套面具的吗,你们又到底是通过什么判断谁是主人格呢,” 他露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伤心苦笑:“算了,万人迷的完美一面总是毫无异议地占据着优势,呵呵,居然连你也这么想。” 凌辰南抿起嘴看着他 —— 不对,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蜂鸟你什么意思,不对,你真的是蜂鸟吗?” 可对方忽然猛地弯腰下去,好像被什么无形的钝器击中后脑一般。他手指抠着窗棱指节泛白,咬着牙,痛苦的叫声卡在喉咙里,比惨叫出声更加叫人心慌。 路过的护工看了他们一眼就要上前,凌辰南连忙举手示意对方没事,只见蜂鸟缓缓跪了下去,额头抵在白墙上。 好像上次也是这样……头痛到昏过去之后,第二天醒来变成了奶糖,凌辰南一瞬不瞬地死盯着他。 然而这次他没有如凌辰南所料那般失去意识倒下,一直维持蜷缩的姿势,双手死死按着太阳穴,又用额头去撞自己握拳的手掌。 凌辰南连忙蹲下去,把手垫在他额头上,轻声安抚:“嘘……没事了,不痛不痛,没事……” 又过了一会儿,对方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腿像是麻痹了一般向后摔坐在光滑的地砖上,凌辰南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他被抓住胳膊后抬头看过来 —— 眼睛里都是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凌辰南看了他一会儿,问:“白晟?” 白晟迟钝地点了点头,半天才发出一个单音节:“诶?” 凌辰南也垮下肩膀,和他一起靠坐在走廊的墙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三周?周一】 春天的雨就是下一场暖一点。 几日前还满地结冰呢,今天就回暖到了快零上十度,天也黑得越来越晚,傍晚的街道终于热闹起来。 凌辰南忙了一整天,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才得以喘气,将办公室的窗子打开一半,冷风瞬间霸占了半间屋子,他看着树上的白绿芽包发呆。 “除了蜂鸟和奶糖,你还知道有别的人格存在吗?” 凌辰南记得自己之前是这样问白晟的。 对方当时颇为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么……蜂鸟和奶糖都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凌辰南又问道。 白晟想了想,说:“奶糖……应该是最近才出现的,所以说实话我连他什么名字什么习性至今都没闹太明白,蜂鸟嘛,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 凌辰南吃了一惊:“八九岁?” 他查看过白晟直系上一代的疾病史 —— 没有精神病的患者,虽然男性比女性更加容易隔代遗传隐性基因,但人格分裂又确实是非常罕见的病例,若不是幼时受到过什么无法面对承受的虐待伤害…… 不,即使在那些童年受虐的病例里也鲜少有人发展出独立的第二人格来逃避现实。 凌辰南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以医生的身份在和对方对谈了,他虽然也反复这样提醒自己,但对他的关心和对他精神状况的关心又一时难以分离。 白晟似乎并不在意,摇了摇头说:“这也是我后来回想的时候才……小时候的事情我有点……记不太清楚,我妈妈总说我在屋里一个人的时候和空气说话,那是八九岁的事,所以我后来就想,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那些我记不太清楚的小时候的事,说不定就是蜂鸟经历的,不是我。” 凌辰南点点头,沉默半晌又问:“蜂鸟他……最近出现得频繁了一些吗?” 白晟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他:“频繁吗?啊……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比前几年频繁一些,但是远远比不上小时候呢,小时候基本都是蜂鸟在活动,他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我家,我家家教很……严格,我总是有些怕。” 他措辞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严格”,凌辰南虚了虚眼睛,白晟接着说:“蜂鸟每次都会被管教得很厉害,他不服软,不认错,总是被……惩罚,其实他也不是事事惹祸的,但是大人都不喜欢他。” 凌辰南越听越诡异了,问:“你家大人,就是你父母那些的,不会也知道蜂鸟的存在吧?” 白晟无声无息地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呢,我……我是跟他们说过的,我小时候不懂嘛,不懂这是不正常的,也不知道要隐藏,他们最开始只觉得我又在说疯话了,是为了逃避惩罚,后来蜂鸟惹了几次……很大的麻烦,他们终于有点信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叫我要学会不能让别人发现这件事。” 从八九岁开始隐藏自己的多重人格吗,凌辰南惊呆了,他一直以为白晟来自家教良好的知识分子家庭,子女出现了精神病症居然不立马寻求医疗帮助吗? 白晟没有察觉他的思潮,眼睛瞟向一边继续回忆:“后来我的成绩越来越好,也不那么怕我妈妈了,蜂鸟出现的时间就越来越少,我妈妈好像也只是对我不再惹事而满意,没有多问什么,甚至……” 凌辰南:“甚至?” 白晟看看他,又愧疚地低下头:“甚至,有的时候是我犯了错,他们……我们也会习惯性地怪给蜂鸟。” 凌辰南脑中浮现出那人发火的幼稚模样,又想起他冷言冷语的厌世表情,咬着嘴唇皱了皱眉。 他还有一句话没能问出口,那就是小时候蜂鸟出现的频繁程度,是超过你的吗? 那些恍惚的童年碎片,是因为你不记得,还是因为那时你尚不存在? 凌辰南怕对方看出自己的异样,伸手将他抱进怀里,白晟小吃了一惊,也回抱过来。 凌辰南埋在他头发里说:“对不起,不是故意问你这些的,我不是把你当病人,是关心你才忍不住的。” 白晟把脸从他脖子里抬起来,弯着眼睛抿了抿嘴,开口支吾了好几个断句,最后红着耳朵放弃道:“没,没关系,我超开心的。” 甜蜜的,小心翼翼但仍是甜蜜的,天真无邪也仍是甜蜜的,就是这个表情,总叫自己心律失调。 不管如何,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叫白晟的人,他要保护起来,凌辰南这样下着决心。 咖啡上的奶泡坍塌了,像是有人在细微叹气一般的声音唤醒了回忆中他,凌辰南喝了一口 —— 冷掉的咖啡不堪入口。 把咖啡倒进水池里,凌辰南看着清水将棕色液体全部旋转着带走,莫名希望这是一个可以把纷杂思绪全部一股脑灌进去的冥想盆。 忽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 贴着木头桌子在空旷屋内格外大声,凌辰南拿起电话一看 —— 陆柏舟,真巧,他挑了挑眉毛,接起电话。 陆柏舟大大咧咧的声音传过来:“哈喽啊学弟?好久不见。” 凌辰南听到他轻浮的语调就觉得放松一些,笑着回说:“也没有很久吧……” 陆柏舟:“怎么,利用完我就不理我了?用完就扔?嫖完就甩?” 凌辰南好笑道:“怎么叫用完?不是还用着呢吗,怎么了,跟白晟的咨询还顺利吗?” 陆柏舟语焉不详地说:“顺利……是顺利……” 凌辰南:“哟,你这个喘气儿喘的,我怎么有点慌。” 陆柏舟似乎是从室外走到了之内,周围忽然安静,回音也重了起来:“打电话不是要跟你说他的事……嗯,怎么说,也算是有点相关。” 凌辰南耐心听着,对方说:“那个沈什么的,上次你专门来接触了一下的那个。” 凌辰南一听,毛就竖起来了:“沈寅川!他怎么了?” 陆柏舟咳了声:“你淡定,没什么太大的事,不过最近听到他名字的几率有点高,又想到你之前在问他,就有点在意。” 凌辰南在电话这头皱着眉:“什么情况下听到他的名字?” 陆柏舟说:“一个嘛,是从我这边几个犯人病人口中,也是沈的前室友之一。” 凌辰南抓住重点:“之一?” 陆柏舟说:“嗯哼,他入狱这才几个月,室友已经换了三个。” 凌辰南想了想,低声说:“而且被‘换掉’ 的狱友还上心理医生这走了一遭,他们怎么了,有什么生心理创伤吗?” 陆柏舟说:“你慢点儿,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了,总之……他在监狱里过得挺充实的,没闲着,另一个嘛……是从领导那边儿听到他的名字的。” 凌辰南听他说得含糊,有点着急,可劲儿催他,陆柏舟说:“哎呀,怎么跟你说呢?你保密级别不够啊。” 凌辰南简直要抓狂:“级别不够你给我打电话干嘛啊!” 陆柏舟没心没肺地笑出声:“别生气嘛学弟,这么说吧,进了监狱的也分大鱼小鱼,有些大鱼需要小鱼去钓,钓着了大鱼才能去钓池子外面那些更大的鱼。” 凌辰南想了半天,不确定地问:“什么意思,你说警方在利用里面某些犯人做线人?沈寅川他根本没有什么帮派背景啊,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柏舟:“这可是你自个儿瞎猜的,我什么也没说。” 凌辰南想飞过去踹他一脚,对方又说:“总之托你的福,我对这个人也有点在意,他‘手动’ 换掉了一批室友,却没加刑,也没怎么受罚,跑不了背后是说好了什么和议,再加上他的现室友又是个前走私帮派的二把手,所以就有点怀疑。” 凌辰南对这些破案过程没太大兴趣,琢磨了一下说:“我是不了解啦,不过这种做法应该也不少见吧,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选上他。” 陆柏舟说:“我在意的点到不是这个,毕竟监狱里总是有人觉得安稳服刑最可靠,也有人愿意为了表彰减刑替警方犯险,只是他犯事换掉的那几个室友……下手有点没必要的重。” “说实话,咱们监狱这种霸陵暴力事件不算猖狂了,就算有欺负新鸟的,那也都是暗着来,没有像他这样的,喂喂学弟,你在听吗?” 凌辰南沉默了很久,一字一顿地问:“你说,沈寅川,他有可能减刑提前出狱?” 陆柏舟哈哈哈:“猜测,我也是猜测。” 陆柏舟:“哈喽?你在吗?” 凌辰南深吸了一口气,说:“接下来,能麻烦你继续留心一下沈寅川的动向吗?” 陆柏舟说:“这个你不说我也会,如果他真是暴力倾向严重的反社会人格,怎么能让他提前出狱。” 凌辰南动了动眉毛,问:“这你能干预?” 陆柏舟说:“当然,上次你来的时候不也听过出狱前的心理测评流程吗。” 凌辰南嗯了一声,又感谢了对方的好意知会,挂上电话捏在手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走回到窗边看着亮起路灯下来往的行人 —— 他们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似乎赶着去和什么人相会。 他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拨出一个电话。 “喂,白晟吗?” 听着对方惊喜的声音,他也情不自禁弯了弯嘴角,问:“想见面吗?” 【第十三周?周一·续】 凌晨南轻车熟路地来到白晟家,按响门铃之后里面的人风风火火跑来开门,凌晨南伸长脖子一看,好奇道:“你这是在干嘛?” 白晟把手套摘下来整齐码放在一边,兴致颇为高昂地说:“大扫除!你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就在……本来以为你到之前能弄完的。” 凌晨南看着被扒光的沙发窗帘,心想这弄得完才有鬼,感叹道:“这么大工程的清扫行为,蜂鸟一定会很欣慰的。” 他提到蜂鸟出现的事,白晟闻言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凌晨南安慰道:“他上次没惹什么麻烦,还帮小朋友们整理了房间呢。” 白晟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却忽然“啊” 了一声,过来拉起他的手就朝卧室走。凌晨南被他牵着,脑子里开始转一些不可描述的内容,然而白晟只是把他带到自己的电脑桌前面 —— 上两次来的时候桌子上还没有电脑和绘图板,不过现在已经摆得像个正经办公桌了,旁边还有个西瓜状USB转换插头,可爱得十分融洽,在全是深浅灰度的房间里添加了一抹特别的趣味。 凌辰南坐进办公椅,白晟站在他身侧后方覆在他肩膀上面操作鼠标,呼吸拂过他的耳尖,点开一个文档说:“前两天接了网上一个外包的小项目,虽然没什么复杂度,但是……但是总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第一次工作了。” 凌辰南扬起下巴看着他,真诚地表扬:“真棒!” 白晟似乎意识到自己摇尾巴求夸的样子有点不矜持,站直身子解释道:“其实真的没什么特别的,但就是,想告诉告诉你。” 凌辰南冲他大大地笑了一下,又看到另外一个图稿,顺手戳开来看了看 —— 一个简单的内装三维设计,但房屋格局越看越眼熟。 白晟又“啊” 了一声,想过来关掉,凌辰南抱着键盘和鼠标不给他碰,似笑非笑地说:“你设计我家干嘛?” 白晟手指在裤缝上捏了捏 —— 他有时候害羞之下会如此,咕哝道:“只是随便,随便画画而已,没什么现成的蓝图,就借用了一下。” 凌辰南也懒得戳穿他自己现居的公寓才是毫无装饰最需要布置的范本,随手戳着充电器转移话题:“这个西瓜好可爱,哪来的。” 白晟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这个……是橘子。” 凌辰南脸黑了黑,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哦” 了一声。 白晟想了想,问:“这是红色?” 凌辰南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问:“不是吗?” 白晟看着鲜亮的橘黄色 —— 对方色盲这一点倒是以前自己不知道的事。 白晟的洗衣机工作完毕唱起歌来,两人合力挂起洗好的窗帘 —— 一个人穿挂钩递给凳子上的人往窗帘轨上挂,颇有些老夫老妻的既视感。随后他们又将扒掉的沙发套塞进洗衣机,在洗衣温度和清洗方式上意见相左,最后上网找了百科作证,折腾完毕后还颇为幼稚地双双蹲在洗衣机滚筒前看着里面水流搓起泡泡发呆,蹲了一会儿,凌辰南腿麻了,坐在地板上,脑袋一歪耷拉在白晟胳膊。 白晟侧脸和耳朵被他挠痒,笑了声,又用下巴蹭了蹭他头发。 洗衣机滚筒频率稳定地转来转去,是一个不错的白噪音,凌辰南忽然觉得今天到现在才第一次真正平静下来了。 他外表自然总是平静的,他要求自己平静、别人也要求他平静,他不但要做第一个、有时候也要做在场唯一平静的人,可是偶尔,他又会忽然意识到 —— 他的本质不是平静的,而有些情绪压抑再久,非但不会变淡,只会更激昂。 白晟也歪过脑袋,枕在他头顶。 两人无声地互相依靠了一会儿,凌辰南忽然开口了:“这个要洗多久啊?” 白晟动了动,说:“一个半小时呢,满缸嘛。” 凌辰南说:“别等了,我们出门玩吧。” 白晟问:“出门?好,好啊,怎么玩?” 凌辰南抬起头,说:“出门约会啊,吃饭,打球,逛街看电影什么的。” 白晟蹲姿换成跪资,坐在自己脚跟上,手放在膝盖,像一只小白狗,听了他的提议后眼睛亮得人简直招架不住,使劲点了点头。 有了这个计划之后两人忽然都跟打了鸡血一样,蹦起来准备出门,连晾干准备的拖把和投了一半的抹布都不管了。凌辰南这也是忽然起意,根本没带任何打球的装备,然而白晟衣柜丰富,敞开来随便挑。 凌辰南随便拿起一件之后,白晟“咦?” 了一声,凌辰南疑惑看他,他说:“没想到你会选这种粉色。” 凌辰南颇为吃惊地看了看手里的衣服,余光瞥到白晟在偷笑,明白了,佯装生气说:“小白学坏了。” 白晟讨好地蹭蹭他,忍着笑说:“一直都很坏……好啦是白色的白色,分不清颜色好可爱啊。” 凌辰南哭笑不得 —— 自己是对色彩不太敏感没错,然而一个靠色彩吃饭的人居然觉得这样可爱。 白晟带的两副拍子都非常轻,手柄又软又好握,以凌辰南的水平可以说是暴殄天物,他握在手里瞬间就自信爆棚觉得自己球技大增,兴致勃勃地开车来到两人之前经常来的场馆。 周三工作日,场馆果然未满,自从几周前奶糖忽然出现后就没来过这里了,如今再来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身份。 唯一不变的是两人悬殊的球技。 凌辰南被虐了两回合之后,隔壁场子忽然有人和他们喊话,他回头看见一个女孩子冲两人挑眉眨眼笑:“嘿,帅哥!” 凌辰南:“哇,现在女孩子都这么直接的了。” 女孩子头上黑线了一下:“不记得我了吗?” 还是白晟率先反应过来:“哦,是你啊!” 女孩子又笑起来:“对啊对啊帅哥,自从你指导过以后,我打球突飞猛进,超有兴趣的呢,不过我来了好多次都没遇到你们。” 凌辰南此时也想起来了,环顾一番她朋友们,问:“咱弟弟呢?” 姑娘乐起来:“咱弟弟嫌弃我打得差,不愿意组队了,我当时就不服气了,你打成这样也没人嫌弃呢。” 凌辰南用不要脸的谦虚口吻说:“应该的应该的。” 姑娘乐坏了,解释说:“其实是弟弟高三了,每天关在家里挨鞭子呢。” 凌辰南睁大眼睛惊奇道:“看不出咱弟弟有这种爱好。” 不等他再多瞎扯,白晟已经绕过网子走过来,和姑娘又近距离地打了招呼,姑娘感叹起来:“还是帅。” 凌辰南故意斜眼她:“看看就行了。” 姑娘反驳:“看看不行啊?” 三人小聊了几句,轮到姑娘上场了,她被朋友喊了回去,白晟却没有立马归位,只是有点无奈地看着他笑,凌辰南奇怪:“怎么了?” 白晟转了转眼珠子,说:“就是觉得你人前人后……不,是有时候……” 凌辰南了然地笑起来:“哎,犯贫这个老毛病是很难改的,偶尔包装一下,但也坚持不了太久,后悔了吗?知性都是假面具。” 白晟难得露出一个明确的微笑:“不需要包装,就这样很好。” 说罢他就转身朝对面场地走过去了,剩一只忽然被撩的臭贫嘴医生站在原地发愣。 两小时后,后面预定的人来了,白晟去结场地费,凌辰南收拾东西,隔壁的姑娘见他拎包又凑过来,自来熟道:“走啦?” 凌辰南脱口而出:“送到这就行了。” 姑娘白了他一眼,看着问询台的方向若有所思:“感觉帅哥比上次见开朗一些了?” 凌辰南有点惊讶她的敏锐,问:“这是什么,女性的直觉吗?” 姑娘摆出一个相当浮夸的流氓歪嘴笑:“是野性的直觉。” 随后她画风一转:“那这次要电话说不定会给了吧?” 凌辰南低头看她,痞笑起来:“不会,我不会让。” 姑娘一听眉毛就竖起来:“你这人过分了啊……” 凌辰南却打断她,故作深奥又洋洋得意地说:“你还是太天真、太年轻了,这种事情,当然是近水楼台,先来后到……” 姑娘反应了一下迅速明白过来,指着他不可置信地结巴,“你你你” 了半天也没说出后文,凌辰南潇洒地把包往肩膀上一甩,竖起两根手指头摇了摇,扬长而去。 走出五步背后才传来一声:“太卑鄙啦!” 简单冲洗干净后两人换了身干爽的衣服走出体育馆,凌辰南心里有点唏嘘 —— 没想到打球吃饭这个流程竟然还能重演。他钻进车子后却没有急于发动,捏着方向盘寻思了一会儿,问:“百货商场,上次你说想跟我去的,你还想去吗?” 白晟刚坐好,下意识地“啊?” 了一声。 凌辰南解释:“去三楼先吃饭,然后去顶楼看电影,然后回楼下逛商店,底楼喝东西,回家,约会要约一整套的。” 白晟笑起来 —— 这个表情在最近出现的频率实打实地以几何倍数增长,居然也开起玩笑:“很熟练嘛。” 凌辰南说:“都是套路,抄的,我是学霸,纸上谈兵的那种。” 白晟轻笑出声:“没听过这么说自己的,那既然如此……” 凌辰南:“嗯?” 白晟:“我想要吃干锅!” 凌辰南拖长了音:“嗯——?” 白晟凝重点头:“干锅虾,干锅蟹,干锅大海系列我都喜欢。” 吃饭,看电影 …… 两人果真老老实实地按照凌辰南的“套路” 进行了第一次约会。白晟还算表情有所管理,凌辰南基本全程以藏不住嘚瑟的虐狗笑溜了一整晚,投喂了各类海鲜之后故意带白晟看了场恐怖片 ——本以为对方胆子小会害怕呢,结果白晟相当淡定,还指出了影片里某些特效化妆和场景道具的不足之处,凌辰南心想是了 —— 鬼神哪有活生生的人可怕呢? 然后他们又在男装部逛了一会儿,周三人少,白晟不太紧张,但偶尔也会因为想要绕开其他路人而不由得朝他靠拢,凌辰南以前必定会想办法帮助他慢慢克服,但如今也放纵自己享受被依赖贴近的窃喜。 一走到偏正装的店铺,白晟就忍不住想要上手打扮他,最开始凌辰南依着他换了几套衣服出来,看见导购小姐在乐,猜到自己肯定被坑穿了什么无比骚包的颜色,耍脾气不肯配合了,白晟小小声哄劝了他半天,跟小猫喵喵地用毛爪子挠他一样,凌辰南毫无防御能力,又相信他去换了一套别的出来,从领带到领带夹袖扣都由白晟一手挑选。 换妥走出来后,白晟和导购小姐都双眼发亮地看着他,凌辰南干巴巴地说:“干什么,你们别演了。” 白晟:“好看!” 导购小姐:“是真的好看!” 凌辰南拦着白晟要自己刷卡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小名不该叫南南,而应该叫暖暖。 12点,不止百货商场,连一楼的水吧也关门了两人才不得不宣告约会结束。从下午到深夜,两人第一次连续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丝毫不觉得腻,反而还有点意犹未尽的味道。开车回到白晟家楼下的时候,凌辰南熄了火,却没有说话,也没说要走。 白晟同样坐在原地,好像挡风玻璃前头的绿化带有多好看似的。 万家灯火渐渐熄灭,两人坐在小小的车厢里,气氛不算尴尬,更不算焦灼,反而有一些情投意合的默契。 过了一会儿,凌辰南开口了:“按照套路……” 白晟轻轻地“嗯?” 了一声,依旧看着灌木枝。 凌辰南说:“该kiss goodbye了,俗称下车吻。” 白晟偏过头来弯了弯嘴角,两人亲在一起 —— 先是试探地碰了碰嘴唇,然后更深地吻住对方,再要向前的时候,却被不解风情地安全带拽住了。 两人同时笑起来,按开对方的安全带,却没有再次亲吻,只是凑得很近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良久,白晟说:“那么按照套路,我是不是该问你要不要上来喝点水?” 凌辰南也笑:“那就让我按照套路地假装沉思片刻然后答应吧。” 夜深的小区行人稀少,但也不是那么少,然而他们俩谁都没有在意,也没有犹豫,手牵在一起并肩上了楼。 他没有倒水,他也没有开灯,洗衣机早就停转,沙发套还没铺回来,但似乎谁都没空理睬这些事。 凌辰南的车就这样独自在楼下等到了天亮。 第十三周?周六 周四早上凌辰南在白晟家里腻歪到要迟到才吭吭唧唧地走出门,颇有点君王不早朝的腐败思潮,可惜时代不允许 ——春天将至之际咨询班表也被预约得满满当当,凌辰南忙得脚不沾地。 终于挨到了周六,白晟主动说要过来他家找他,他就兴冲冲地在家待兔、摩拳擦掌、磨刀霍霍,人还没来,电话却先进来了。 他秒速接起来一看却是陆柏舟,凌辰南立马就从恋爱少年切换到了无情学弟,滑开功放搁在一边,遥遥地 “喂?” 陆柏舟保有了周末早上一贯的沙哑嗓音,说:“哈喽学弟,怎么有回音,你一个人吗?” 凌辰南说:“对啊,在家,怎么啦?” 陆柏舟:“记得上次说的事吗,沈啥玩儿的。” 凌辰南瞬间精神:“记得啊,沈寅川!怎么一辈子记不住人名,多吃补脑的啊学长。” 陆柏舟:“我挂了。” 凌辰南连忙:“别挂别挂,我错了,您脑好着呢。” 陆柏舟哼哼了一阵才不计前嫌地开始说:“沈某某,他狱中表现良好,减刑10个月。” “什么?!” 凌辰南破音了。 “表现良好啊,被表扬了四次呢。” 陆柏舟说。 凌辰南半天反应不过来,然后问:“你怎么知道的?” 陆柏舟毫不在乎地说:“领导肯定不能告诉我啊,不过前几天他人被送到我这来了,说是打电话的时候情绪失控又叫又跳的,狱警把他控制住之后理论上要关禁闭的,别人都是关禁闭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被送到我这来了,按照我之前猜的要是没错的话,估计是留着他在公共区有用吧,所以我就按指示给他开一点镇定作用的药物。不过话说回来他刑期短罪名轻,帮警方做一点小事情也无伤大雅……” “不是你等会儿……” 凌辰南打断他:“你慢点说,他打电话?打什么电话。” 陆柏舟说:“不知道啊,可能之前的是通话申请通过了吧,本来都好好地,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就上火了,后来情绪很激动地声音挺大,还吓到了隔壁打电话的。不过他站起来骂了没两句就被预警带走了,下一次估计要再想有机会打电话就难咯。” 沈寅川想要通话并且会激怒他的对象凌辰南知道的只有一个,他回忆了一下——不久之前白晟聊天的时候语气还十分正常,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柏舟答:“昨天下午,我都快下班了又被叫下来。” 白晟今天早上还和他通过电话,没有任何异常。 凌辰南沉思着开口:“你接着说。” 陆柏舟沉默了一下,问:“说……说什么?我说完了啊,我就是昨天晚上忘了今天忽然想到跟你说。” 凌辰南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开口道:“陆柏舟……” 对面一个激灵:“干嘛……” 凌辰南:“沈寅川是谁?” 还不等对方回答:“是白晟的前男友,这事儿咱们就别绕了,说明白吧。” 陆柏舟:“啊……不是,这是警方和狱方的事儿,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凌辰南打断他:“沈寅川是白晟的前男友,非法囚禁、故意伤害、蓄意杀人……你别说话,我知道定罪的只有故意伤害,但你自己跟他们双方接触过应该也有自己的判断,咱们就不讨论这一段了,现在沈寅川很有可能是跟白晟重新联系上了,他不但是曾经伤害他试图杀害他的人,更是他病情不稳定的重大因素,他作为你的病人,对于这件事没有什么别的感想吗?” 为什么不保护他?不是应该帮我一起保护他的吗? “你总说我们私人诊所私人诊所怎么样,我们也是有责任感的啊?亏我之前还考虑了一下……应该说体制内的果然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吗?” 话说出口凌辰南就意识到自己过分了 —— 对方并无义务只是好心知会他,但他情绪不良,对方又如同兄长一般太过熟悉,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伤人话语。 陆柏舟停顿了一会儿,出声了 —— 相较凌辰南来说他显得平静许多:“我对自己病人病情的考虑恐怕不用……也不能跟你讨论吧?还是说……你是在后悔把他转介给我了?不,话说回来,你将他转介给我,真的只是因为专业领域的因素,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吗?你的‘责任感’ 倒真是强烈呢。” 凌辰南刚升起的愧疚就因为被踩到尾巴而消散了,他浑身不爽,可又已经过了和陆柏舟置气吵架的年纪。此时敲门声忽然响起,他语气不佳地说:“来人了,我挂了。” 打开门后果然是白晟站在外面,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环保袋,上面还有一根西芹探出了脑袋 —— 他很久没有剪头发了,发尾随性地微微翘起,今天却用了一个黑色的夹子把刘海别在了头顶,莫名增添了一道艺术家的浪漫感。 凌辰南把着门,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会儿,白晟本来笑意盈盈的,慢慢转为惊讶,随后化为疑惑。 凌辰南后退半步让开门,面无表情地冲他招招手,白晟茫茫然地进来了,凌辰南把他往里又拽了拽,关上门,单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 白晟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气氛不对,但随即被凌辰南压在墙上一顿亲,害羞得忘记了该问什么问题。 凌辰南轻轻咬了咬他下唇,手掌贴在他泛着凉意的脸颊上,四条腿穿插交叠贴站在一起,热量源源不断地在两人之间互相传递着。 充能完毕,凌辰南炸起的毛顺下去了,虽然“电源” 对此一无所知。他若无其事地重新拎起地上的环保袋往厨房边走边说:“买了这么多东西啊,好重,让我看看有什么。” 白晟连忙换鞋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在流理台上摆开,说着每样食材能怎么烹饪,什么可以今天做,什么可以明天吃。 凌辰南把食材依次收好,又烧上热水旋开咖啡粉的瓶盖,找出两个配对的杯子,看着白晟又露出高兴的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被影响,要么沈寅川打电话的对象还真不是白晟,要么接电话的是什么别的人格,比如蜂鸟。他看着白晟的眼睛,似乎想通过他乌黑的瞳孔看到里面住着的其他什么人,自然只是徒劳。 思索再三之后,他还是问了。 “你昨天晚上,有接到什么人的电话吗?” 凌辰南问。 白晟正在茶盒里找茶包,头也不抬地“嗯?” 了一声。 凌辰南又说:“昨天晚上,电话,有人给你打过吗?” 白晟抬起脸来,看着他摇了摇头,问:“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我没看到未接啊。” 凌辰南想了想,又问:“你昨天晚上……嗯,有发生什么事吗……” 白晟直起腰,微微皱眉:“怎么了呀……” 凌辰南咽了口口水:“比如失忆,什么的。” 烧水壶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然后啪嗒一声,水烧好了,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他给自己的咖啡和对方的茶添满水,薄薄的水雾腾起在两人中间,白晟透过白烟看着他,问:“到底,到底怎么了啊?” 凌辰南想了想,说:“没事,我想错了。” 然而以对方敏感的程度—— 满脸不信,他只能老实道:“陆医生跟我说沈寅川昨天给监狱外的什么人打电话了。” 那人情绪失控和减刑的事都被无声地吞了下去,可剩下的内容也足以引起对方的不安,白晟果然眉毛深深揪起,不自觉地开始深呼吸,凌辰南怕他烫着自己连忙将他手里的茶杯抽出来放在一边,握着他的手从吧台另一头把他绕着拽进来自己身边,说:“没事的,我也只是一个猜想。” 白晟却竟然松开了他的手往门口走去,嘴里一边说:“我昨天,昨天很早就睡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说着他从挂在玄关的外套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开始翻找。 凌辰南说:“不是夜里,是下午六点左右……” 然后他就说不出口了,因为从表情上看对方已经找到他想要又不想要看见的东西 —— 一个自己没有印象的通话记录。他捏着手机瞪着眼睛,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手机壳的塑料边,凌辰南使了八成力才把其从他手里抽出来。 “白晟……” 凌辰南劝慰的话还未出口,白晟却自言自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说了什么,是蜂鸟吗?一定是蜂鸟吧,他们说了什么,蜂鸟不是讨厌他的吗,以前就总是劝我们分手的……他们为什么说了这么久……” “白晟,白晟?” 凌辰南又叫不答应人了,然而他现在早已发展出了新的治愈方法,比过去的安抚哄劝管用一百倍 —— 他捏着对方下巴一个深吻,舌头顶在对方舌头上侵入对方口腔,又往回勾着他的门牙,再含着他嘴唇舔了一道。 白晟腿软了,靠着墙的背脊向下出溜,凌辰南于是贴得更紧,把他抵在自己和墙壁中间,含混地问:“饿不饿?” 白晟被亲得迷迷糊糊,没工夫纠结别的事,“嗯?” 了好几声才软乎乎地说:“不,不饿呀。” 凌辰南笑了笑:“不饿就做点别的事先吧。”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两人一路磕磕绊绊亲亲抱抱地挪动到卧室门口,不顾白日宣淫的羞耻感双双跌到床上,白晟趴在下面,鼻子在被子里拱了拱,笑弯了眼睛,说:“还有医生的味道。” 他依旧有时候会习惯性叫“医生”,但凌辰南从不纠正他,俯在他上方手撑在他头两侧,也笑眯眯地俯视他,用下巴示意自己胸口,说:“闻这儿。” 白晟伸手捞住他的背将他拽下来,被砸个满怀还埋在他肩膀里闷闷地笑,凌辰南转而用手肘撑起身子,手指划拉着对方散在床单上的头发,一边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他。 白晟攀在他背上的手也像是脱力一般渐渐下滑,最后停在他下陷的腰后,指尖轻轻抚过那里两个浅坑,拇指不老实地在家居裤的松紧带内部打转,凌辰南单手勾开白晟毛衣和衬衫的领口,往里面一看,还有一件背心,笑起来说:“你是洋葱吗?这么多层。” 白晟也笑,凌辰南又说:“可是我有快速剥皮法。” 说着他向后跪趴,手指捻着白晟里头的背心一起往上推,一堆衣服都叠在他胸口,凌辰南伸出手指挠了挠他下巴,说:“夹着。” 白晟就听话地扬起脖子用下巴含住了衣服。 凌辰南笑眯眯:“好乖。” 随后他又趴下身,亲了亲对方平坦的腹部,白晟一抖,衣服退了回来。 凌辰南警告性地“嗯?” 了一声,指示道:“把手抬高。” 然后干脆三件并做一件把它们从白晟头顶秃噜下来了。 凌辰南问:“冷不冷?” 白晟:“有一点……” 凌辰南勾起嘴角露出痞坏的笑容:“是嘛,这里都硬了。” 他撵了一下对方小巧的乳头,白晟立马红着脸用胳膊挡住。 这家伙真的曾经有过长时间交往的对象吗?虽说好像曾经的确是亲热频率寡淡的相处模式,凌辰南犯贱脑补了这一出,有点败兴,但面前帅哥含羞带怯有双目含情的样子确实大大取悦了他,他抛开杂念,低头舔了舔硬起的小粒。 白晟发出小动物的呜咽声,想推开又不想推开他,胳膊在余光范围里晃来晃去,于是凌辰南握着他的手腕,却没有压住,而是带着他环上自己的脖子。 亲了一会儿之后,不知怎么的自己的睡衣睡裤也垮得没边儿了,他干脆站起来全部脱掉,露出精壮的裸体,白晟连忙指着他旁边只拉了一层纱帘的落地窗说:“窗帘,窗帘。” 凌辰南笑了笑:“你都在这了,谁还在外面偷看我?” 白晟僵了一下,凌辰南赶紧安慰:“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还是说……你在家里有对着我的照片做什么其他的事?” 下流话果然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结结巴巴地解释:“没,没有!我没……唔!” 凌辰南重新翻身上床,把对方的裤子拽下来,两人肌肤相贴,体温升高,勃发的地方也抵在一起。凌辰南从胸口亲回到脸颊耳侧,用无数次说出安抚人心话语的低沉嗓音说:“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白晟费力将眼神聚焦,看着他从床头柜拿出润滑剂和套子并得意洋洋地拆掉包装塑料说:“怎么样,我可是有备而来,不对,是你来……羊入虎口。” 白晟被他的比喻逗笑了:“谁是羊?谁入虎口?” 他露出一口白牙拉过凌辰南轻轻咬了一口:“嗷呜,吃你。” 凌辰南往前凑,嬉皮笑脸地:“使点劲儿,把我叼走吧。” 他将微凉的滑腻液体倒在手上,向下探去,前前后后磨蹭了一会儿,温柔得白晟都弯起膝盖仰起脖子。 半晌后,他也动情不已,将牙齿扣上对方不设防的脆弱喉头,一边缓缓地将自己同对方贴紧。 契合到前所未有的距离。 进了一半的时候,他停了停,两人都喘着急促的气,白晟表情像是愉悦又像是痛苦,眼睛里有复杂到无法细数的万千情绪。 凌辰南猜对方眼里的自己也是如此。 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他们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白晟轻微地动了动,修长的腿贴着他的腰侧,凌辰南问:“疼吗?” 白晟摇头,他又问:“难受吗?” 试了好几次,白晟终于说清楚:“进来。” 而后又慌张地补充:“慢,慢慢地!” 凌辰南不予理会,这次到囊袋贴上臀肉的时候才停下。 也只停了短短一秒。 他快速摆动起腰部,连带本来挂在上面的两条腿也晃落下来,蹬着床单蜷起脚趾,白晟克制不住发出了好听的声音,而且这声音的频率高低全由自己控制,他渐渐喜欢上突然一次深顶后看对方忘情出声模样的游戏。两人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交缠在一起,仿佛对方是沙漠中的一块冰,亦或是雪地里的一锅炭。 高潮的快感逐渐逼近的时候,白晟忽然张开了眼睛,眼角含着水汽,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地问他:“想,想做我的朋友吗?” 凌辰南不消片刻就反应过来了 —— 上次他这样问白晟的时候,对方说:“不想,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他于是低头,鼻尖凑着他鼻尖,面目潮红:“不想,喜欢你,想和你做爱。” 白晟闭上眼睛,水汽化作液体眨了出来,抱紧他的脖子和他接吻。 【第十三周?周六·下】 胡作非为间插腻腻歪歪,半天就这样过了,两人如同开荤少年碰上猫薄荷,思春少女碰上狗尾巴草,思考行动全靠费洛蒙,连午饭都跳过了。 凌辰南套上裤子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发现床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金针菇肥牛卷,“金针菇”从床这头咕噜咕噜滚到另一头,把一大床被子全部卷到一起,只有黑色的头发洒在外面。凌辰南憋不住想笑,跨上床去分开腿把他夹住,趴在被子筒上扒拉着往里看。白晟在被子里扭了扭,仰着头眼睛弯弯地看着他。 他想朝着反方向滚出来,却被凌辰南搓来搓去地一直捣乱,最后两个人都差点掉到地上才算闹够了,白晟从被子里爬出来,浑身赤裸,皮肤白皙手脚修长,满头毛都乱七八糟,又被扑住了。 他大腿蹭在凌辰南没有系紧裤带的布料上,两人嘴唇刚刚碰在一起,凌辰南的肚子就发生了空旷的抗议,白晟咯咯吱吱地笑起来,凌辰南笑道:“啊……饿了,这个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他作势咬了咬白晟胳膊内侧的软肉,对方也不怕痒,瘫着被他折腾。 凌辰南肚子又叫了一声,白晟乐得不行,说:“别吃我了吃不饱的,吃我买的牛肉吧。” 凌辰南哼哼了两声才表示放他一码,爬起来去厨房了,白晟也缓缓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想了想,自顾自从衣柜抽屉里拿出凌辰南的家居服穿上了 —— 他个头比凌辰南略高一点儿,但是体格稍消瘦些,于是穿起来刚刚好。他走到卧室门外,遥遥看着厨房那边忙碌的身影,抓着自己领口闻了闻。 凌辰南家的厨房是开放式的,没有餐桌只有一个吧台一般的中岛,他在岛台里头淘米做饭,白晟就坐在吧台这头陪他聊天。 凌辰南心里又想起陆柏舟给他打电话的事,装作不在意地问:“最近和陆医生见面还顺利吗?你需要跑很远吗?” 白晟一边摆弄茶壶一边囫囵吞枣地说:“不用,嗯……都挺好的。” 凌辰南瞥了他一眼:“嗯?” 白晟低头研究茶杯的花纹和杯耳朵上的金边,叽叽咕咕地:“嗯嗯,陆医生人很好。” 凌辰南趴到台面上凑到他脸前,用食指和中指捏住对方嘴唇:“嘴巴都能挂茶壶了。” 白晟一脸纠结,“嗯嗯呜呜”了几声,凌辰南松开他,他又不吭声了,半天才说:“陆医生虽然好……” “哦……” 凌辰南扬起眉毛:“但是?” “但是还是和你一起比较……有安全感,” 白晟抠着杯子上的图说:“但是又太喜欢你了,不想你做我医生,所以……” 凌辰南忽然又被撩,心想这个家伙怎么老是毫无预兆就告白,但还是绷着最后一点尊严,努力面色无常地说:“我知道啊,我特别催眠嘛,你每次上我那补觉去的。” “不是的!” 白晟连忙抬头解释:“很安心,很放松,然后……你好像也是在真心关心我的那种感觉,自己好像很轻易就可以相信你,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当然了,让客人感到被关注是心理咨询师的必备技能,陆柏舟自然也会,只是安全感这个东西……毕竟白晟没有一系列单向认识调查他的过程,也缺乏相当时间的自我心理建设,所以安全感来得更慢也正常。 但白晟似乎生怕自己的想法没有完全传递过来,又向前凑了凑,笑容隐去表情严肃的样子一时间变得都有些不像他了。他说:“是真的,当时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我对自己说,如果是这个人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得救了。” 凌辰南有点说不出话,摸摸他脑袋,又捏了捏他的耳朵以示安慰。 转过身来继续洗菜的时候,凌辰南的思绪又钻到了别的地方 —— 陆柏舟对白晟的态度好像从头到尾都不算热络,见面第一次就不满对方“太过于依赖” 自己,后来又反复劝他放弃这个病人,如今将白晟的咨询转介给他后,按理说他在第一手接触情况之下应该更了解状况才对,却对安全大患沈寅川的奇特行为表示无动于衷。 对方的主要工作是整合人格没错,但也不能放任主人格的心理压力不管吧。 除非…… 凌辰南忽然想到了什么,陆柏舟曾说主人格不一定就是核心人格,而整合是要从性格最相似的两个人格下手。 性格相似的是谁,白晟和奶糖吗? 凌辰南有点懊恼,只能在一边干瞪眼的感觉委实不好。 正所谓关心则乱。 他又情不自禁在心里嘀咕:当时做决定是经过了反复考量没错,现在回头看又难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行动太过仓促 —— 陆柏舟是真心对白晟的病例感兴趣吗?还是只是觉得白晟不适合自己,想要将自己从这段诊疗关系揪出来呢? 不过也已经太晚了,自己已经想不起之前如履薄冰克制在界限边缘的心情了,他看着烤箱门上反射出白晟玩手机的身影,对方碰巧抬头和他撞上视线,也弯起嘴角。 凌辰南独居惯了,一个人做饭手脚十分麻利,不多时就备齐了两菜一汤 —— 他自己住时到从不讲究,半年也想不起来喝一次汤,但屋里有了人气,干活的人也兴致高涨。 他家没有餐桌,于是白晟把晚盘全都端到客厅茶几,他坐沙发,凌辰南盘腿坐在旁边的地毯上,把手机连上电视盒子寻思着放个什么节目。 凌辰南低头翻了几页,一边看一边问:“你看没看过这个美剧……” 一抬头,发现白晟居然哭了。 说是哭,又好像只是什么亮晶晶地东西掉进白饭里,过程太快,他下意识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诧异道:“白晟?” 白晟像是被忽然唤醒,低着头装没事,凌辰南问:“你哭什么?” “啊……” 白晟用筷子戳了戳米,说:“没,没事,我……” 他想了想,还是说:“我太开心了,又有点害怕。” “我好久没有……不,是我从来没有过享受过这种家的感觉,其实……我其实很早就感觉出来沈寅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可他又叫我觉得,这次说不定能真的有一个家。太想要了,因为太想要,所以一直甘愿蒙蔽自己的眼睛,一直没有底线地妥协,骗自己说也可以就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但是他不是正常人,我也不是正常人,我们之间也从未有过哪怕一天这样的日子,以前没有对比,感觉没有这么强烈,这几天……尤其是今天我才忽然明白,一个家大概是什么样子,但是你对我这么好,我又有点不真实的感觉,觉得害怕……” “你在说什么呢,” 凌辰南打断他。 白晟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措意道:“对不起,我怎么回事,我一直提他很烦人吧对不起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呢。” 凌辰南又说了一遍:“这算什么,一顿饭就把你拐走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白晟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他继续说:“这就算对你好啦?我先跟你说,我谈起恋爱来可是会把人惯得无法无天的类型。” 白晟呆呆地看着他,明白了,他像是叹息一般,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对我这么好,以后我会很难过的。” 凌辰南笑起来:“一看你就不是学心理的,这叫调试期望值,把你的期望值调高,以后才不容易被别人骗走,就你现在这一顿土豆烧牛肉就能拐走的水平,我才担心呢好不好。” 白晟却没有笑,他直直地看着他,许诺道:“拐不走,谁也别想抢走。” 【第十四周?周三】 凌辰南从早上起床开始就眼皮直跳,洗脸时用冷水冰镇了半天,过了十分钟后又继续突突地抽。他为了与此抗争,不停眨右眼,前台郑小姐看了后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他:“行了医生,这种撩法不适合你。” 上午的最后一位客人在11点准时结束,凌辰南莫名心烦意乱地翻看着同事送进来的公益演讲邀请,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他划开手机又看了一遍,几条给白晟的消息都未回 —— 往常都是对方黏着自己嘀咕一些再小不过的可爱琐事,今天这是怎么了。 今天是白晟例行跟陆柏舟咨询的时间,理论上也早该结束了,难道是忘带手机了还没回家? 他想了想,试着给对方打了个电话。 空响无人接,果然是忘带了吗。 他又心不在焉地磨过了吃过午饭的时间,依旧没有关于白晟的任何音讯,凌辰南开始坐不住了,他打电话给陆柏舟,居然被掐了。 打到第二次的时候,陆柏舟接起电话了。 凌辰南愣了一下,说:“喂?学长?” 陆柏舟略显疲惫的声音传过来:“嗯,是我。” 对方背景似乎有点吵杂,凌辰南说:“刚给你打电话没接……” 陆柏舟又“嗯”了一声,问:“你有什么事吗?” “啊,我……” 凌辰南被他疏离的语气搞得忽然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 毕竟自己和白晟的情侣关系是隐秘的,要怎么样自然地询问对方的行踪呢。 可他沉默之时,忽然听到话筒里什么别的声音,问:“等等,你旁边的是白晟吗?” 陆柏舟沉默了一下,背景的人声依旧在大声急速地说着什么,随后他才说:“不是。” 可分明就是白晟的声音……凌辰南正这么想着,陆柏舟说:“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是蜂鸟吧。” 凌辰南愣住了,两秒后开口道:“你们在哪,我过来。” 陆柏舟说:“不行。” 凌辰南诧异他的果断拒绝:“什么?为什么……” 陆柏舟似乎完全没有避讳白晟的意思,就站在原地说:“你来了这咨询就进行不下去了,说起来他也真是清楚你的弱点和喜好,知道什么情况你会最心软,什么情况你会最担心,什么情况你会不顾一切地要过来。” 凌辰南皱起眉头:“你知道自己现在听起来像什么人吗?” 陆柏舟问:“什么人。” 凌辰南说:“那种冷嘲热讽自杀患者是为了博取注意力的人。” 陆柏舟笑了:“那要看自杀的人是不是真心用力想死了。” 凌辰南忽然有点不认识这样的陆柏舟了 —— 他记忆中的陆柏舟不是这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愤世嫉俗者,于是不由得提高音量道:“什么是真心用力想死?那些已经死去而救不回来了的人吗?” 陆柏舟停顿了片刻,说:“你还是这么同情心过剩,怪不得会选你。” 凌辰南深呼吸了一口气,想要控制自己出口的语气不要太冲,然而对方却忽然惊叫了一声:“白晟!” 凌辰南焦急地“喂?” 了好几声,但都没有人回应,一番兵荒马乱的杂音过后,电话挂断了。凌辰南无法多等,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出了门。 白晟之前跟他说过几个和陆柏舟约见面的场所,其中最频繁的就是陆柏舟那个像工作室一样的家,午休时间已过,路上不算太堵,但还是花了凌辰南不少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他把车停在收费昂贵的路边,跑到楼下快速不停按门铃,一串急促而神经质地叮叮响声后,陆柏舟终于答应了,他通过对讲机看了一眼就“啧”了声,不太高兴地说:“上来吧。” 凌辰南上了楼,还以为会看见什么惊悚血腥的场面,例如上次白晟家出现过的满地玻璃渣和血迹,然后并没有,客厅虽不算整洁但也没有惨案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打扫过了。 凌辰南问:“人呢?” 陆柏舟扬了扬下巴:“里面。” 凌辰南大步走到书房推开门一看,发现白晟歪躺在双人沙发上,闭着眼睛看不出呼吸。他有点狐疑,上前半跪下去摸了摸对方的脸,对方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凌辰南:“白晟?” 对方毫无反应。 他又问:“蜂鸟?” 对方慢动作地眨了下眼。 凌辰南难以控制地咽了口口水,又环视一番四周,发现垃圾桶里有一个废弃的针头。 他说:“你先休息一下,闭上眼睛。” 对方又眨了眨眼睛,还是听话地闭上了。 凌辰南带上房门,发现客厅里不见陆柏舟的身影,他左右稍一看,就找到了阳台上抽烟的他。 推开阳台门走出去,晴空万里夹带着早春的风,但陆柏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 凌辰南开口便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指责:“你给他注射镇定剂了?你知不知道他被滥用过镇定剂?” 陆柏舟毫不在意的样子:“知道,注射剂量不小,却只起到了镇定而不是麻醉的效果,跟他说的情况吻合,身体应该是产生了抗体。” 凌辰南有点匪夷所思:“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本来觉得这是在撒谎吗?” 陆柏舟转过来看着他:“凌辰南,你从他口中听到的谎言,还不够多吗?” 的确,从最开始来访的假身份,到跟踪调查自己的行为,到对多重人格病症的隐瞒和家庭情况的欲言又止…… 白晟似乎像一个恶作剧的礼物盒,每拆开一层里面都不是期望之中的礼物,而是另一个华美的盒子。 但有些东西是真的,凌辰南想:他表达自己心意的时候,他的不安,他的感激,他的开心,那些不是包装壳,他很确定。 “你离他太近了,” 陆柏舟又开口了:“离他太近,混杂了太多没必要的同情和体贴,会影响你的判断。” 凌辰南冷硬地回应道:“你搞错了,我不需要保持什么距离、做什么冷静的判断了,我已经不是那个人的医生了,这还是学长您强烈建议的结果。” 陆柏舟回头看他,烟灰被风刮走,他看着他的样子又好像没在看他,而是看着他身后的设么地方:“你还是老样子啊……” 凌辰南已经有点厌烦他这幅高高在上指摘自己行为的样子,但还是忍着没有反驳。陆柏舟说:“你没有想过,在这么多的心理咨询师里,他为什么独独会选择你吗,而在这么多的病人里,他又恰好是你喜欢的样子。” 凌辰南虚起眼睛,对方继续说:“长相就不必说了,他聪明又羞怯,脆弱神经质,让人看了很有保护欲,完全下中了你的胃口。” 凌辰南却反问道:“看来清楚我的喜好的也不止他一个人嘛,学长这不也挺清楚的吗?那你为什么不变成我喜欢的样子呢?反而一直毫无自觉地惹我说一些不好听的话。” 陆柏舟定睛看了他半天,露出一个苦笑:“讨厌我了吗学弟。” 凌辰南说:“现在是真的有点讨厌。” 说罢他就独自走回客厅,把冷风和发丝乱飞的陆柏舟留在了身后。 白晟亦或是蜂鸟在里屋休息,凌辰南坐在他旁边陪他 —— 他们俩的关系,陆柏舟虽然没有明说,但也应该察觉出来了。他有些担心,又有些无所适从。 不同剂量和类型的镇静剂时效不同,凌辰南也只能静静地等,下午好险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但发消息过去请假的时候还是被负责定日程的同事大骂了三条59秒的语音。 又过了一会儿,他走出屋子给白晟倒了杯水,看见陆柏舟带着眼镜坐在沙发上,膝盖垫着笔记本办公。凌辰南走到他身旁坐下,咬了咬后压槽,说:“学长,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话。” 陆柏舟“嗯” 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凌辰南又问:“以后……白晟的病,你还愿意继续为他看诊吗?” 陆柏舟从眼镜上面看他:“你给我道歉是因为怕我以后不见他?” 凌辰南耳朵发热,说:“不是,是因为想要跟你道歉。” 陆柏舟又看了他短短的一秒,把眼神移回去,说:“当然了,好不容易遇见其他人格,我会继续咨询下去,你不用担心,他的有些行为也让我有点在意。” 凌辰南问:“所以,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跟我说说吗?” 陆柏舟不吭声,又噼里啪啦地敲了几行字,才合上电脑屏幕转向他:“记得我跟你说沈寅川的事吗?他积极表现争取减刑出狱的事。” 凌辰南点了点头,陆柏舟说:“我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我还以为你会告诉他呢,结果并没有,所以只能由我来告诉他了。” “我们俩咨询的内容侧重点不太一样,根据你给我的说明,沈寅川这个前任对他造成的精神和物理伤害是施加给白晟这一个人格的,和他谈恋爱的也是白晟,其他人格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按理说不应该因为他获得这么大的刺激,但是蜂鸟这个人格却每次都对沈寅川反应这么激烈。” “他是保护者的身份,主人格受到威胁存在力弱化的时候他就会接管身体不是吗?” 凌辰南问。 “那他为什么会反感沈寅川呢?” 陆柏舟问:“白晟这个人格越弱,他出现的几率越高不是吗?” 凌辰南沉默思考,陆柏舟接着说:“还有,你也跟我说过白晟最开始和你约见的时候性格跟现在有点差异吧,最开始是比较疏离冷淡和气质,后来就变得黏人起来,我刚才说他恰好是你喜欢的样子不是故意散播什么阴谋论,而是我觉得,白晟这个人格,搞不好就是那种随着周围人喜好而不断适应的类型。” “比如他小时候,家长喜欢成绩好乖巧的小孩,他就慢慢变成了那样,工作之后社会上喜欢开朗有自信的同事,于是沈寅川遇到的他又是那样,到后来遇到了你,渐渐他发现如果弱势一点会得到你的更多同情和关注,就慢慢地变成了现在这样,所以我才说,不要太过投入外露你的情绪,这样会给他自我调整的依据,你会越来越难以看到真实的他。” 凌辰南愣住了,这倒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他问:“那你的意思是……白晟这个人格可能不是主人格,只是一个保护色?” 陆柏舟叹了一口气,说:“这个事情,其实不是那么简单,先出现的、出现时间最长的和存在感最舒适的,用什么依据判断哪个是主人格呢?单独抽离哪一个人格出来,也不再是完整的这个人了。” 两人没能继续这个话题,里屋传来动静 —— 蜂鸟踹翻了摆在地上的水杯。虽然行动还是迟缓,但他慢慢坐了起来,一脸脑子转不动的呆滞样子。 “蜂鸟。” 凌辰南蹲下去,手撑在他膝盖,对方浅浅地皱了下眉头。 是蜂鸟没错了,凌辰南哭笑不得。 凌辰南:“送你回家?” 而后他又补充到:“点头或者眨眼都行。” 对方缓缓地点了点头,凌辰南于是架起他胳膊帮助他站起来,蜂鸟虽然表情不悦但也没说什么,整副身体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然而陆柏舟从另外一边想要搀扶他时却被坚定地躲开了。 陆柏舟也苦笑了一下,举起双手:“好好我不碰,不过蜂鸟小朋友,就这么走了吗?不再聊一聊?你摔了我一个奖杯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凌辰南有点惊讶地来回看他俩 —— 在蜂鸟暴走之前两人聊了什么吗? 可蜂鸟只是很没气势地瞪了他一眼,扭头不理他了。 而回到家里后,他又体力不支地睡了过去,醒来后就变回了白晟,凌辰南一句话也没和他说上。 【第十四周?周三?夜】 “蜂鸟出现的频率果然变高了吧。” 凌辰南问。 白晟抱着水杯呆滞地想了想,点点头。 他被半扛回家后就因为药物的后坐力继续昏睡了许久,直到天都黑了、小区里传来阵阵晚饭的油烟香气才缓缓醒来。 凌辰南把书房的大扶手椅搬到了卧室的床边,开了一盏小小的床头灯处理公务,一坐就是一下午。 余光瞥见床上的人动了动,凌辰南抬起眼,正巧白晟也将目光转过来 —— 对方面无表情,似乎像没认出他来一样。凌辰南看了半天才不确定地问:“白晟?” 白晟眨了眨眼,然后点了下头。 凌辰南收起笔记本搁在一边,凑上前问:“你感觉怎么样?” 白晟想开口却没有声音,又清了清嗓子才发出调儿来,鼻音很重:“没什么劲儿,使不上力气,” 他小小声叹了口气道:“以为不会再经历这种感觉了呢,还是熟悉的配方。” 勉强开出的玩笑并没什么作用,凌辰南毫无悬念地心疼了。 他摸摸白晟的头发又站起来弯腰亲亲他额头,问:“饿不饿?先喝点水吧。” 白晟坐了起来,陷在一大堆枕头堆成的棉花山里,接过杯子小口抿着,眼神放空。 凌辰南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之前和陆医生谈了什么吗?白天见面的时候。” 白晟有点茫然地出神,就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样,可慢慢地还是聚焦回来,咬着杯子沿:“他说,沈寅川要提前出狱了,而且还给我……给蜂鸟打了电话。” 凌辰南仅存的一点侥幸破灭了,在脑内猛踹陆柏舟屁股。 “在那之前,他问了我一些关于沈寅川的事,我们其实没怎么谈过沈寅川,都是在聊小时候的事,关于我自己的事。在他问我之前,我本来……我本来以为要再谈论这些过程会是很困难的,但是,好像跟你说过一次之后就容易了一些 …… 至少那种很严重的、喘不上气的感觉没有了。总之,我跟他描述了沈寅川的控制欲,暴力倾向和偏执极端的程度,他没有任何约束为所欲为,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不止想要杀了我,也差点真的杀了我。我告诉陆医生如果他出狱的话,他会伤害自己,会再次伤害我,今后也会伤害其他人的。” “我也知道他刑期并不长,这当然也怪我当时没有及时报案,但我想,总归还是有一年多时间的,虽然偶尔想到会害怕,但更多的时候下意识还是逃避面对这件事,安慰自己说还早呢,还有时间,不用担心,也许到时候他就忘了我呢,也许倒时候我也能忘了这一切呢?所以,当陆医生跟我说他会提前出狱并仍不放弃联系我的时候……我真的惊呆了,噩梦做到最后发现这根本不是梦而是现实的感觉。沈寅川要是出来了要怎么办,他跟蜂鸟说了什么,他要来报复我吗,他会跟踪我然后把我锁起来吗,他这次肯定不会再犯错把我放走了吧……” “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思考了,可陆医生一直问我问题,他……他说他不想跟我说,叫蜂鸟出来和他谈。” “然后……” 白晟说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情绪激动,而是好像真的想不起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他露出像小鹿般可怜的眼睛看着凌辰南,不自觉地撒娇道:“我有一点点害怕。” 凌辰南掀开他被子一角,踢掉拖鞋钻进去,手臂环在他脖子后头,先是紧紧地抱了抱他,然后又故作轻松地笑着用手去冰他:“我们白白好暖和啊。” 白晟被挤得往里面挪了挪,又被按住欺负,浑身没劲一副跑不掉的样子,阴惨的气息被一扫而空,此刻气呼呼地瞪他:“别闹,发愁呢!” 凌辰南扑住他挠他脖子和腰,看他一副任人鱼肉又气又无奈的样子忍俊不禁:“愁什么啊,有什么事儿跟老公说。” 白晟眼睛忽然睁大,脸从耳朵开始红,把他的手拍开不可置信地瞪眼:“什么啊,怎么这样……” 凌辰南看出他潜台词 —— 流氓! 用偏凉的手捏住白晟耳朵给他降温,凌辰南笑容渐渐收敛,轻声问:“蜂鸟出现的频率果然变高了吧。” 白晟点了点头:“虽然比不上小时候,但是最近两个月越来越多了。” 他侧过身来用手臂环住凌辰南的腰,脸埋在他肩窝里,喃喃到:“医生好好闻啊……闻到就又觉得困了。” 说罢他还真的就颇为舒坦地眯起眼睛。 凌辰南轻微动了动肩膀,说:“别再睡了啊,饿不饿,快要吃晚饭了。” “不睡,就抱着。” 白晟闷声闷气地说。 又过了一会儿,凌辰南都以为他睡着了,他才又开口说:“我知道为什么蜂鸟出现得越来越多了。” 凌辰南一边用手指头梳他的头发,一边挑了挑眉毛:“哦?为什么。” 白晟说:“以前他也肯定不是不想出来,只是出来总没什么好下场,妈妈不喜欢他,周围的人也很难相处,久而久之他也讨厌起外面的世界来。但是,你对他太好了,他一定也觉得你很温柔,就算在你面前出现也不会受伤,所以才频频出现,出来见不到你,还专门跑去找你。” 凌辰南戳他的脸颊:“谁温柔了,还不是因为是你。” “真的吗?” 白晟抬起头,尖尖的下巴磕的他胸口痛:“是因为我才对大家好的吧?最喜欢我是不是?” 凌辰南笑起来:“是是是,干嘛,在跟自己吃醋吗?” 对方又把头埋回去,瓮声瓮气地蹭脸:“没有。” 然后他就撑起身子缓缓爬了起来,冲着凌辰南笑了笑说:“吃饭吧,饿了。” 吃过晚饭后不久,白晟一边看电视一边又在沙发上昏昏睡去,凌辰南用毛茸茸的毯子把他裹起来,也不挪动他,只是关了电视的声音坐在一旁看电脑。 他打开本市监狱的官网,在最新的减刑公示里找到了沈寅川的名字 —— 这不难,这一批减刑犯只有三个人。他又粗看了一遍罪犯立功的条件和程序 —— “生产科研中革新技术成绩突出”——这个不可能,他想。“抢险救灾或排除重大事故中表现积极的 “——也不可能,“日常生产生活中舍己救人的”,看到这一条时凌辰南情不自禁笑了一声,最后,看到“检举揭发监狱内外犯罪活动,提供破案线索查证属实的”,凌辰南用手指敲了敲电脑—— 应该就是这个了。 立功减刑的审批程序颇为繁琐,提案申请只是第一步,监狱狱政部门审查、并经由教科室监察科等一系列部门调查核实之后,还要假释评委会审核认定,再给驻狱检察机关签署意见,最后由监狱长办公会决定,呈报中级人民法院。 但是这一切程序走完之后,才会在狱内外公示。 然而,减刑,顾名思义也只是削短了犯人的刑期,跟最后出狱前的心理精神状况判定仍有相当不同,别说假释了,就算离监探亲也要满足“服刑期间一贯表现良好,离监后不致再危害社会” 这一条,而按照陆柏舟所观察的 —— 不论动机如何,沈寅川确实是在短时间内送了好几任室友进医务室的。 《监狱教育改造工作规定》,凌辰南点开这个批示看了看 —— 司法部早年规定了所有出狱人员都要接受三个月教育改造,部分监狱会提前更早做打算,估计上次跟陆柏舟参与的活动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 先打一级预防针,从生活,心里和就业上给犯人做好准备。 “知耻,悔改,励志新生。” 凌辰南舌尖上滚过监教育改造的口号,难免觉得有些讽刺。他没有太多犹豫地、在教育改造科的项目短招联系表格里填上了自己的信息,点击发送。 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计划,同时又希望自己是错的。 【第三十周】 凌辰南在家里走来走去地收拾东西,身后跟了一只大尾巴。 他去厨房清洗碗机,尾巴就贴在旁边转,他去客厅收拾文件,尾巴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去卧室打包行李,尾巴就趴在床上滚,两次后退踩到、三次转身撞上尾巴之后,凌辰南哭笑不得地伸手逮住他肩膀拉开一点,假凶道:“干什么,从现在开始叫你奶糖了,黏人怪。” 白晟委屈哒哒地原地转了一圈,装模作样地贴着墙卖惨。两人交往的这三个多月里凌辰南已经看穿他这一套,但看穿不等于免疫,还是无奈地笑起来,张开手臂道:“过来。” 白晟委屈的小表情立马丢掉,扑过来抱他腰,终于被养得不再那么尖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凌辰南摸他头发,轻声说:“黏不黏人,嗯?” 白晟腻腻歪歪地哼唧了一会儿,闷闷不乐说:“要走好久哦……” 凌辰南感觉不先收拾了这个家伙也是干不了活了,放弃地摊手被抱:“工作嘛,两周而已。” 白晟更郁闷了:“两大两周……” 凌辰南遥遥看了一眼自己摊开的行李箱,一把反抱住大尾巴,拖着他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哄道:“之前不也就是一周见一次的吗,两周的见面数量都积攒到后面好不好?” “不好,你把我惯坏了,一周至少要见七天。不行不行,你把我也打包进去吧。” 说罢白晟就作势要往行李箱里钻:“我吃得很少很好养的,带上我吧。” 凌辰南觉得好笑,顺势抱着他小腿往箱子里面叠,盖上箱子按了按,又转过身来往上面虚坐了坐,说:“咦?怎么回事,合不上。” 白晟被折腾得头毛乱飞,从箱子另一侧爬出去逃走了。 凌辰南终于得以安安静静地收拾箱子,过了一会儿,他余光瞄到房门口有人影晃动,却故意装作没看见,慢条斯理地继续打包。把最后一双鞋收好合上箱盖、拖到墙角放好后,他飞快地转身一把捞住躲在门口瞅他的白晟 —— 白晟吓了一跳,“啊!” 地叫起来,手脚打结地被丢到床上。 “吃奶糖了!” 凌辰南捉住他胳膊咬了一口。 白晟笑起来,说:“不是奶糖。” “真的吗?” 凌辰南捏着他手腕舔了舔内侧的嫩肉:“甜甜的,一股奶味,而且舔舔就会化掉,还说自己不是糖。” 白晟没有理会他的流氓话,眯了眯眼,露出猫咪被挠肚皮的表情,过了会儿又问:“你出差的话客人都怎么办?” 凌辰南有心转移话题,一边顺着他手腕往上啃一边含混地说:“早就提前改期了。” 白晟眨了眨眼:“是嘛?陆医生跟我下周的预约也取消了呢,你们一起出差吗?” 凌辰南说:“算是吧。” 白晟又皱起鼻子:“唔……” 凌辰南亲了亲他:“想什么呢?奶糖变酸了。” 白晟又问:“是什么心理医生的会议吗,大家都要去的那种。” 凌辰南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不是,一个短短的项目罢了,结束就回来,就只去这一次。” “哦……” 白晟也看着他,点点头说:“等你回家。” 凌辰南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白晟配合地闭上眼睛微微仰起下巴。 然而凌辰南却停在离他鼻尖一公分的地方,叹息道:“你眼睫毛好长啊。” 被提到的眼睫毛颤了颤张开来,漂亮的瞳孔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产生了一种自己就是对方眼里一切的美好错觉,“鼻子也尖尖的,” 他继续观察:“嘴唇最好看,看起来很好亲。” 白晟不自禁地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凌辰南说:“每次你抿嘴的时候我都想这样……” 说罢他轻轻含住了对方下唇,用舌头卷住舔了舔,又在对方渐渐灼热的呼吸里感叹道:“最喜欢你张着嘴巴等我亲你的样子。” “嗯哈……” 白晟难耐地呼出黏腻的音调,眼睛泛起水光,舌尖微微探出被夸赞“好亲”的嘴唇,撒娇道:“那你快亲亲我。” 两人一边接吻,一边将手探入对方带着体温的家居服,不多时就撩得双双起火。白晟手指不老实地钻进他裤子,凌辰南手搭在对方握住自己的手上,缓缓上下滑动着,舌尖刮过他耳朵朝里面吹气:“昨天不是才哭唧唧地说不要了吗?” 耳朵被调戏得红起来,白晟闭着眼睛说瞎话:“才没有哭。” 凌辰南捏着他敏感的大腿根,又一路滑到臀缝里,问:“那还要不要?” 白晟没有答话,伸手把他推开了些。 还以为对方恼羞成怒了呢,结果却见他往下跪趴了点,脸朝自己下腹凑去。 凌辰南惊讶之余,意识到对方大概是第一次做这件事 —— 他握着自己半硬的家伙左右看了半天,伸出舌尖舔了舔柱身,然后吃惊地说:“他刚才自己动了动。” 凌辰南脑部供血瞬间大量转移,咬着牙说:“是吗?你再试试?” 白晟又凑过去,亲了亲前端的圆头,抬眼看了看他。 凌辰南伸手捏了捏他双颊,说:“张嘴。” 白晟听话地张开了嘴,白净俊美的脸搭配剑拔弩张的性器,画面情色不堪。他试了几次想要含进去,但都不得要领只能吞进一小半,转而专心舔舐起柱身和上面微突的血管来。几分钟后,整个性器都在他的照顾下变得饱满且水润,白晟脸退开一点,舔着自己的嘴唇发表观察感言:“好漂亮啊。” 凌辰南被他玩得要发疯,一把揪他起来狠狠吻住他嘴唇,并按着他的臀肉将他和自己紧紧贴着,滚烫的性器被挤压在两人腹部之间亲热磨蹭,留下一串亮晶晶的前列腺液。 凌辰南舔了舔嘴唇,歪着头想了想说:“不好吃。” 白晟被他逗笑了,说:“我觉得还不错。” 凌辰南向后躺去,露出精壮的身体来,双手捏着他臀肉来回捏,白晟脸上到胸口都潮红一片,大开着腿骑在他大腿上。他先是有些着迷地摸了一遍那些平时隐藏在衬衣西装下面的腹肌,然后乖巧地把沾满润滑液的套子好好戴在对方硬邦邦的家伙上。 戴好之后,他撑起双腿往前跪了跪,咬着嘴唇,一边打颤一边试着往下坐,但每每都被滑开,凌辰南拍了拍他屁股哑着声音说:“不要再玩了。” 白晟委屈道:“没玩,你也不帮忙!” 凌辰南只好伸手帮忙,一手扶着自己找位置,一手掌着他的腰跨。 性器缓缓进入身体的感觉对双方都是极大的刺激,白晟双手撑在他胸口,低垂着头大口喘气,难耐地结巴:“你,你别动。” 凌辰南说:“我没动,是你夹他他自己会动。” 听到这样的话,白晟羞耻不已,又情不自禁收紧了臀肉,凌辰南闷哼一声,说:“你动不动,你不动我动了。” 白晟连忙阻止:“不不不不行……啊!” 不听指挥的家伙坏心眼地一送腰,白晟一下没撑住,趴在凌辰南胸口上,双腿大开,完全使不上力,身下的人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结结实实地动了起来,他手指攀着对方肩膀,被顶撞得叫出声音来。 “啊……等一下,” 他被颠得气息大乱,语无伦次地抗议:“等……不要……不要动了……哈……” 就这样操了一阵子后,凌辰南稍稍停下和他接了个吻,抽出性器将对方掉了个个压在身下,被欺负得神志不清又被亲得舒舒服服的美男朦着眼睛主动张开了腿,坦诚求欢的性感模样把他所剩不多的克制和温柔全都淹没了。 他捞起对方一条腿,弯下腰在他耳边说:“趴过去,想从背后干你。” 白晟听到这话后脸更红了,人清醒了一点,羞得差点哭出来,但仍然听话地跪趴过去露出美丽的腰线和挺翘的臀部,凌辰南又倒了点润滑液,一边涂抹一边捏他臀肉,说:“你穿运动裤的时候看着屁股特别翘。” 白晟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的脸,胆子大了点,反驳说:“怪不得老拉我去打球呢,原来存得这种心。” 凌辰南笑起来,将滑腻的前端顶在刚才才亲密接触过的穴口处,对方立马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这次他相当顺利地进到了底,两手扶着对方的腰开始用力抽送。 第一下就把白晟撞得叫出了声,此后再也收拾不住。渐渐地,叫声里带上了哭腔,凌辰南伸手去摸 —— 对方在没有抚摸单单被操的情况下就硬得都流水了。 他起了坏心,另只手滑到白晟胸口把他抱直身子,凑到他耳朵边说:“我们白白好淫荡啊……” 白晟扭头瞪回来,眉毛竖起的样子一时间有点像蜂鸟,但满脸泪痕却立马破功,他还没来得及指控凌辰南,就被含住嘴唇,又乖乖地交出了舌头。 就这样一边被吻,一边被揉捏乳头,一边被抚慰前端还同时被深深浅浅地顶着,不多时白晟就受不了了,在没玩没了的甜蜜亲吻中抽空呻吟道:“要,要射了……” 凌辰南却忽然放开握着他性器的手,咬着他耳垂说:“就这么射。” 白晟自己的手也被捉住,眼角滴出泪,摇头说:“不……不行的。” 凌辰南说:“可以的,我帮你。” 说着他稍稍往外退出了点,带着角度用前端顶了顶,白晟立马软了腰,发出惊慌的叫声。 凌辰南不肯放过他:“这里舒服吗?流了好多水。” 说罢又朝着这个地方来来回回地刺激,直到对方浑身颤抖地高潮了。 他高潮持续了近二十秒,射过之后的白晟完全脱力,表情一片空白,凌辰南抽出来摘下套子用手打了出来。 两人无声地躺了五分多钟才回过神,白晟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凌辰南爬起来将两人简单擦拭了一番,也躺了回去。 他刚一躺下,白晟就翻了个身朝他挪了挪,凌辰南伸手抱住他,亲了亲他头顶,白晟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你要快点回来哦,会很想你,已经开始想你了。” 凌辰南又亲了亲他额头,说:“睡吧。” 隔天一大早,凌辰南就带上行李箱出门了,他故意没有叫醒白晟,只是轻轻亲了亲他额头与他道别。 其实所谓“出差” ,凌辰南却并未离城,他只是需要完成一件事,而过程中不想与白晟见面罢了。 他没有必要知道这些事,凌辰南想,就交给我好了,毕竟我答应了要保护他的。 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地。 于是凌辰南再一次站在这所监狱门口,这次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第三十一周】 早在2003年,我国司法部就颁布了监狱教育改造工作规定,要求监狱对即将服刑期满的犯人集中进行出监教育,时限为三个月。来年,以帝都为首,全国隔离增设了不少出监教育中心,教育内容从“如何乘坐地铁” 到“如何面对家庭的冷漠嘲讽” 甚至到“如何自主创业” 应用尽有。 这三个月的时间理论上说起来比很多犯人原本在监狱的日子来的要轻松 —— 中国大部分监狱里实行的是“5+1+1”模式,即所谓5天全日制劳动改造、1天课堂教育和1天休息的制度,而到了教育中心的监区却是半天劳动半天学习,工作量和工作强度大大减少。但事实的情况是 —— 由于环境的更换、以及对近在咫尺的自由和未来的迷茫,监区的犯人反而更加不好看管。 出监教育的第一个月由破冰和大量团队建设活动开始,而在那之前,服刑人员和临释人员得先在进门之前脱光进行体检,并且还要录像陈述自己的个人信息、家庭成员和所犯罪行等。这一个月里,临释犯们浮躁、焦虑,不断试探这新环境的边界和看管人员的底线,对每一条新的规章制度都提出质疑和不满。 到了第二个月,犯人的情绪状似冷静下来了,但这只是因为摸清了新环境和新狱警的底细,于是,犯人们开始作风大胆屡屡违纪,旷工、肢体冲撞、满嘴抱怨、小错不断。教育中心不存在减刑的奖励措施,于是只有一个“罚” 字,一般来说是警告和紧闭处分,但用处不大,所以教育中心也有权利下达加刑和取消减刑的决定,算是唯一较为有效的震慑手段。 而从这个时候开始,犯人也会失眠、焦虑、恐慌和口不择言。 因此,进入到最后一个月的时候,中心也会外聘专职的心理咨询师对罪犯进行心理疏导,建立一些出狱后的生活求职模拟环境帮助他们适应高墙外面的生活。 心理疏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对犯人进行再犯危险评估,评估内容包括了临释人员的成长经历、犯罪事实、改造表现和心理状态,评级分为较高、中等和三档,而凌辰南就是少量外聘的咨询师之一。 他在填申请和面试的时候,故意将自己的履历侧重于对严重暴力倾向的心理矫治,并且提到之前在沈寅川监狱的一次志愿咨询,目的就是将自己负责的犯人范围缩小。 而沈寅川的名字,最终也成功出现在了他需要疏导的名单上。 到达的第一周,凌辰南先花了一整天时间跟着监区里一位叫做熊林的民警熟悉流程和规矩,熊林已经是第三年做这个工作了,每个月或每隔两个月就要接待一批新的临释人员,一批几十个人 —— 教育中心同时可以容纳200多人。熊林看着年纪并不大,脸上没什么疲态,却也没什么表情。 熊林介绍道:“这边是心理健康调节中心,里面有些简单的仪器,这些你估计也不用我多介绍,咱监区不少民警都是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的,二级证书的有四个人,其余的包括我本人在内都是三级,但专业医师资源还是少,除非是那些有严重行为暴力习惯的、有精神病史的和精神压力过大主动找专业帮助的,其他犯人都是由我们带着做放松训练。” “这里不比外面,他们不是普通老百姓,就算快要出狱了,那也还是犯人,不能用一般的态度对待他们,我理解你想要给他们尊重什么的,但也得要在强调他们身份的情况下来,你看,那是咱们每天播放的宣传片,《忘记身份是一种危险》,这就是在告诉他们,就算还有三四个月就要刑满释放了你也还是服刑人员。” 两人站在房间外看了一会儿,熊林接着说:“”我在这几年算是看明白了,犯人走到这里之后,服刑意识很容易开始淡化,开始得寸进尺要东要西的,不服管,他今天试探一点你的底线,明天就会再把这条线踩远一点。” 凌辰南听他说着,不时地点点头答应一声,问:“听说你们这能取消减刑甚至加刑?” 熊林说:“这种例子比较少,一般到了这个地步,没人想要功亏一篑,警告都是管用的,极少有临释人员会犯什么大错,基本都是小打小闹。” 他又问:“凌医生你要负责的犯人名单都拿到了吧?从明天下午开始,最开始的两天我会陪同,不过你办公室都有监视器,能看得到屋里的场景,你不用担心。” 凌辰南说:“也收音吗?这不太符合咨询准则吧。” 熊林露出了一个不太符合他年纪的讥笑:“医生,服刑人员是被剥夺了部分人权的人,没有隐私也没有自由的。” 他看了凌辰南一眼,又勾了勾嘴角说:“不过监视器是不收音的,只有画面。” 于是,凌辰南针对临释人员的心理诊疗就这样开始了。 虽然从业这些年也经历过了形形色色的客人,但和这里的咨询对象也还是有极大的不同。他面对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一位已经年过六旬的犯人,他看着比资料上还要苍老很多,在监狱里已经过了大半辈子。18岁那年,他因为小偷小摸进了局子,结识了当时马上就要出狱的室友,有些时候人生的转折就在这不经意的一刻。几个月后,他因为和狱友“干一番大事” 而惹下命案,狱友在第二年春天执行死刑,而他也被判了无期。 所幸,在这之后的几十年来他因长期表现良好而几度获得减刑,如今,他人生已走到最后几个篇章,生活却还从未开始过。 咨询结束之后,凌辰南坐在原地无限感慨,熊林说:“其实他去年就可以出狱了,临释咨询也做过两次了,但是现在对于他来说,监狱外的世界比里面更可怕,他好几次故意违规被关禁闭,才拖到了现在。” 凌辰南理解地点点头,熊林说:“他其实表现很好,不抱怨,也不怎么爱说话,我们都想帮他,你这次要是能帮他克服,帮他走出去,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说罢就拍拍凌辰南肩膀,自己走出去抽烟了。 凌辰南接待的第二个犯人是因为因为故意伤人罪入狱的,他常年在外地工作,妻子在途中几度出轨,有一次被他直面撞见,犯人把妻子的出轨对象打成重伤,被判了3年有期徒刑。入狱的头半年里,他每天都计划着出狱后要杀死妻子和出轨对象,妻子来探监他也拒不见面,后来渐渐地,他也不怎么提这件事了,而凌辰南需要判断他出狱后是否有嫌疑实施报复行为。 “医生,我女儿高三了,在外地上学,” 犯人说:“我得要出去,赚钱,我女儿要上好大学,她不能过得比别人差。” 凌辰南点点头,说:“你已经有什么计划想法了吗?想找工作还是创业?” 犯人说:“我一个朋友有个车队,我可以帮他跑跑运输,顺便合伙做点小生意。” 凌辰南问:“做小生意啊……那资金呢,你有存款?还是你朋友出?” 犯人讳莫如深。 这个犯人谈话结束后,在旁边无声观察的熊林开口了:“医生,明天我觉得不需要我跟着你了。” 凌辰南冲他笑笑:“之前不放心吗?” 熊林摇摇头:“也不是,外面来的医生有时候过于……怎么说呢,太把犯人当人,反而会害了他们,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他们说的话,你就信一半,自己还是有保留的。” 凌辰南想了想:“也不是吧,这些都不是真的精神病人,而人性都是有逻辑的。” 熊林扬起眉毛:“哦?那真正的精神病人呢?” 凌辰南思绪飘远了点,半天才说:“那也是有迹可循的。” 他向后翻了翻手上的表格名单,沈寅川被排在周五早上,他不需要再等太久。 【第三十一周?周五】 为了能够顺利跟沈寅川见面而稍微修改了自己简历的侧重面,然而这也直接导致了凌辰南所咨询的对象大部分是有过较严重暴力犯罪史的犯人,这一类人群大多戾气极重 —— 这戾气与长相身材无关,并非是脸谱化的凶神恶煞或高大强壮,而是一份阴郁狠辣的独特气质,是只有沾过血才能拥有的共同气味,在牢里改造再久,有时也很难洗刷。 因此,当凌辰南第二天开始自己独自会诊这些犯人的时候,对于和这样的人独处一个小空间他还是心里有些发怵,即使头顶就是监视镜头、门外就是民警。 诊疗按部就班地进行,日子终于来到了周五,沈寅川的预约安排在这天早上。 出监教育改造中心没有咖啡机,这几天硬生生把凌辰南也掰成了喝红茶的。天气已经暖了很多,也又或许是因为紧张,凌辰南觉得自己抱不住热乎乎的不锈钢茶杯了—— 他后背发烫,于是站起来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一边,正在撸袖子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 一个在这两天已经和他熟悉不少的狱警探头示意,凌辰南冲他点点头,沈寅川随后被带了进来。 说起来,凌辰南统共只见过沈寅川一面,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们说过不超二十句话,但是,凌辰南又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了他很久,如果这个人在大街上同他擦肩而过,就算是不同的发型和衣服,他也有信心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这想必就是执念的力量吧,凌辰南想,执念这东西也是会传染的。 沈寅川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坐下,民警给他解开了手铐但脚链依旧戴着,他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虽然还是圆寸,但至少没有像之前短得头皮发青。凌辰南上一次不好意思太过用力地观察他,这次正面对视,他发现对方虽然是单眼皮,但也算是五官端正,然而眉眼中带着疲惫和乏味 —— 这种厌世的情绪他也在早时候的白晟脸上见过,但给人的观感却大相径庭。 民警关上门出去后,凌辰南冲他打招呼并自我介绍,沈寅川兴致缺缺。他又假装低头看对方的资料,虽然其实信息早都牢记于心:“你入狱的原因是……故意伤人,因为表现良好最近减刑了?恭喜。” 沈寅川没有答话,只是微微虚着眼打量他 —— 他眯起来的样子稍有点凶,说:“医生,您看着有点面熟。” 凌辰南不动声色地“哦?” 了一声,又低头翻了翻资料,才不经意地说:“你是X监狱的吧,我之前……几个月前来你们监狱做过一次演讲。” 沈寅川想了想,略略露出恍然的表情。 凌辰南说:“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能跟我说下当时的情况吗?你动手伤人的时候。” 沈寅川反问:“有必要吗?我被指控的事情都供认不讳,该蹲的日子我也蹲了,现在回头再来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凌辰南严肃地说:“有必要,我的工作是评估你的心理健康指数,我需要知道当时你经历了什么事,又是为什么选择诉诸暴力。” 沈寅川沉默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心理医生会拐弯抹角地先取得我的信任再慢慢套话呢,没想到这么直白。” 凌辰南答道:“一般来说是这样,但是这毕竟还是监狱,而你毕竟还是犯人,我们安排的时间有限,暂时没有空闲来慢慢做心理建设,你出去之后如果有需要……来找到我的话,我一定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今天嘛……只能麻烦你努努力、多相信相信我了。” 沈寅川垂下眼睛,想了想,又自嘲地笑了笑,说:“好吧,我也好久没和人聊过天了。” 【真正的沈寅川的故事?命运】 【我男朋友,不,我前男友是传说中的理想型对象。 他长得很帅,个子高,穿衣服品味也好,属于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人,不止如此,他工作收入和家境也没得挑剔,性格也不错,所以他当时会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还是相当惊喜的。 更不论我这个人有很严重的感情洁癖,而他居然是第一次谈恋爱,除了我之外,没有过别人,当时我就想说 ——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其实吧,话说回来虽然吃惊,但这一切也在我的计划之中,因为我这个人不论是工作还是恋爱都从来不做没打算的事。你说我处心积虑也好,心机深沉也好,人为了达到目的,总都是有不同方法的。 反正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不是吗? 然而慢慢地,我就发现,其实他并不想表面上看起来得那样完美。 神经质,情绪化,看着人畜无害又纯情,但其实控制欲很强,非常懂得操控人心,有时候不知不觉地,你就会顺着他的想法去走。 认清他不完美的这一面之后,说句实话,我才终于有点放心了。 这种感觉,普通人是很难体会得到的。试想你精神脆弱、疑神疑鬼、缺乏安全感,总是很难在正常的人际交往和恋爱关系中取得信任和平衡;试想你总是需要层层伪装、为自己打造出一副适合展示的假面,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怪异和病态会吓跑别人;试想一个局外人有一天终于遇见了另外一个局外人,他的伪装比你还要厚实,内里比你还要敏感衰弱,你想,太好啦,他一定会理解我,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 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我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彼此都是相信着这一点的。 所以他渐渐地放松了,显露出了更多真实的自己 —— 那不再是隐忍温和的他。 那是一个暴躁的、阴晴多变的、刻薄的灵魂。】 凌辰南问:“所以呢?幻想破灭之后你很受打击吧。” 沈寅川听他这样说,露出了一个怪异而戏谑的表情:“所以说呢……你们都不懂,你们没有一个人懂,失望?开什么玩笑,我简直迫不及待,我简直兴奋难耐!” 凌辰南愣住了,沈寅川接着说:“这有多么难得你懂吗?这简直是最大的惊喜,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成长环境不美满所以神经衰弱的富家少爷罢了,没想到却有这么病态的……” 他吸了口气,试图平静了一下情绪,重新措辞道:“我意识到,他性格越是扭曲,不越和我是天作之合吗?” 凌辰南被他扭曲的快感震惊了 —— 这完全就是一个深渊中的恶魔拼命盼望着所有人都掉入深渊的心态。 “可是!他慢慢开始厌烦这一切了,他开始不满于和我的二人生活,为什么…… 不是他说的想要一个有安全感又可以放松做自己的家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花不必要的时间出去和别人见面?明明那么累,明明每次都要伪装出别的样子,他不累吗?太虚伪了……实在是太虚伪了……” 沈寅川开始语无伦次,凌辰南连忙打住他的话头,问:“所以这个时候你才开始感到失望,你失望他其实并不像你一般极端,病态的程度也远不如你。” 如果沈寅川有认真听他说话,会发现他说出的话语满载着攻击性,根本不会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评语,然而他并没有在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停絮絮叨叨:“以为自己和我有什么不同吗?我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却妄想回去过什么普通人的生活吗?做梦!想得太好了,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凌辰南看着他 —— 端正的五官扭曲了,被一种狂热和变态的情绪扭曲了,凌辰南感到心脏加快,溢满了愤怒亦或是什么别的情绪,强烈到难以抑制。 “所以,你把他囚禁起来了,既然他不愿意顺从你的意愿,于是你就帮他做了选择。” 凌辰南说。 沈寅川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那狂热似乎被浇冷了点,凌辰南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手里资料解释:“受害者的指认证词。” 这些内容自然不会主动交给一个做出监指导的心理医生,但沈寅川并不会知道。 他接着说: “总之,我因为他进了监狱……这里的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他居然,居然把我送进监狱,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认同他的人,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我给他打电话,他居然…… 他居然对我说那种话,我最讨厌别人不尊重我,谁都不行!谁都不能对我说那种话!嫌我恶心?不想看到我?想我死?呵呵,不可能,只要我活着……就算死,我也不会是一个人……” 他有情绪激动地胡言乱语抵赖,凌辰南打断他:“所以,你就把他软禁了起来,除了上班的时候都不要出门,不,最好连上班都不要去,同事也不要见,万一有别的人也看见了他,像自己一样机关算尽地接近了他怎么办呢?他会不会也误入别人的陷阱而抛弃你呢?你怎么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对吧,于是你求他也好,发脾气也好,叫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别人都别看。”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会说伤人的话,会惹你生气,会说想要离开,于是你想,不如让他睡着吧,睡着之后就安静又乖巧,哪也不会去。” 沈寅川死盯着他,呼吸急促起来。 凌辰南继续说:“这样还不够,他就算体力不支神志不清,却还是想着要离开, 为什么要走呢?你想不通,不是想要和你组建一个家庭吗,不应该两个被世界抛弃的残缺人格需要相互依存吗。于是你决定了,要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反正生活中只有彼此不就是你们俩交往和理想状态吗,把他锁在床上,吃喝拉撒全得依靠你,就好像最亲的亲人一般,好像脆弱的婴儿一样,而你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沈寅川手指抠着桌子沿,胸膛一起一伏,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 那些白晟对他讲述过的往事都回到了他的脑子里,凌辰南咬了咬牙,说:“有时候你甚至想,其实你也没那么在乎他漂不漂亮,不,不如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你都觉得漂亮,不如把他四肢截断,喉咙毒哑,变成一个人偶娃娃,这下子,他就彻底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伤人的话也说不出,一辈子属于你了。” “可是他居然还是骗过了你,巧言雌黄,差点被他跑掉了,你想,早知道就该毒哑他,弄残他,所以你失去了控制,差点把他打死……你是真的以为自己把他打死了吧,所以一时糊涂,没有确认清楚就把他活埋了。” 沈寅川双手颤抖,凳子向后滑了半米,发出很大的声响。 凌辰南向前探了探,观察了他三秒,眯起眼说:“你勃起了?听着这些过程,你居然产生了性欲?” 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你真恶心。” 沈寅川浑身绷紧,想要站起来但却牵动了脚链的声响,意识到当下的处境,死死控制住自己做着不动,咬着牙问:“你什么意思?” 凌辰南露出一个凉意彻骨的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亲眼确定一下,你这种人渣,真的不适合放归社会。” 沈寅川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 —— 好像是进屋之后第一次认真看他一样,迟疑地问:“你……你到底是谁,你的资料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他忽然发难,伸手夺过凌辰南手中的稿纸,拿到面前之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 全都是空白的A4打印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他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对面一脸冷峻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凌辰南,半晌才问:“你,你到底是谁!” 凌辰南微笑起来 —— 他的眼睛毫无笑意:“你之前说什么,你有感情洁癖?白晟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 沈寅川想说什么,但又忽然意识到:“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凌辰南说:“我是他现在的男朋友,他是不是跟你说他不喜欢做0、不舒服?被我操的时候倒是一直夹着我不放我走呢。” 这句话终于点燃了油桶,沈寅川从座位上跳起,跃过桌子一拳挥过来,凌辰南早有准备,却没有抬手挡,只是顺着他挥拳的方向微微偏头并顺势倒了下去,沈寅川拖拽着脚链活动不开,但他双眼发红,面目狰狞,完全失去理智,咆哮着扑了过来。凌辰南跌到办公桌底下,下意识护住头挨了两拳,然后咬牙放开了手,沈寅川立马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短短几秒之后,他就感到大脑缺氧、眼珠充血,涌上强烈的呕吐感。 但很快,他身上的重量就减轻了 —— 外面听见动静的民警冲了进来,把沈寅川摔翻在地,强行制服并试图给他铐上手铐。 凌辰南跪在地上猛咳了几声 —— 他视力很快恢复了,用手背飞快拭去眼角的生理泪水,迅速拉开抽屉,摸出早早报备预留好的巴比妥剂 —— 这种镇静催眠药因其易成瘾的依赖性已经被很多医院淘汰不用了 —— 他一步迈上去找准沈寅川静脉的位置就一针推了进去。 这一针剂量很大,沈寅川狂躁了不久就语言功能失调,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半昏半睡地倒了下去,民警将他丢在地上,略显鄙夷又嫌麻烦地看了半眼,问凌辰南:“没事儿吧医生?” 凌辰南摸了摸应该是肿起来了的颧骨和下巴,说:“皮肉伤,不过他……咳咳,是回不去了。” 一个民警说:“出了这种事,减刑估计要泡汤了。” 另一个说:“烦死了,又要写报告,医生您到时候也帮帮忙。” 凌辰南说:“这是自然,不过……他这不是减不减刑的问题,他……咳咳,有相当严重的精神问题以及反社会倾向,毫不避讳出狱后会继续犯案并以此为乐,还为此感到,咳咳,感到兴奋,他必须要转移到专门的精神病院或精神病监狱关押,直到病情好转为止。” 两个民警都有些发愣,许是以前没遇过这种情况,彼此对视了一眼。年纪稍大的一位对凌辰南说:“这些我们不懂,您是专业的,就麻烦您跟上面交代了,我们现在先把他带下去。” 凌辰南说:“不要把他在和别的犯人关押在一起了,危险。” 那民警点点头:“这是肯定的,先关在禁闭室,之后再看看是先送回他原本的监狱,还是按照您说的……” 另一个说:“估计程序又要走好久。” 凌辰南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们连忙一左一右架起沈寅川拖了出去,交代走廊尽头的同事来带凌辰南去医务室。 于是,凌辰南这一天后面的安排的诊疗全都取消了,而他在咨询时被犯人袭击的事也在短短一个下午传遍了全出监教育中心。 【第三十一周·周五·续】 出监教育中心的领导动作很快,凌辰南还在上药呢,一个自称教育中心办事处主任的中年男子就出现在了医务室。 凌辰南不是教育中心的员工,是外聘医师,而且来自于业内名头不小的私人诊所,在他们这受伤了,事情可大可小。 凌辰南其实伤势不重,但青青紫紫看着十分骇人,又被一层碘酒一圈纱布得包装起来,那主任一进门脸就阴了。 他朝医务室里另一个医生使了个眼色,对方就了然地出去避嫌了,中年男人坐在凌辰南对面的病床上,直切主题,大包大揽了一遍过错,并保证中心一定会对他的伤势和医药费负全责。 凌辰南摆摆手,说话声音还有点哑:“这不能怪你们,鉴别犯人的心理状况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接这份工作的时候,我也充分理解这里面的风险。” 他十分冠冕地说着交际之词:“心理治疗里面,我们都希望咨询者能够保持最放松、最自在的情绪,所以我也理解不给犯人戴手铐的决定。但是,送到我们专业心理医生这边的犯人都还是有过暴力犯罪史的危险分子对吧,那情况毕竟还是不一样,今天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的医生受伤,而且…… 幸好咱们民警同志进来的快,不然稍有差池,可能就不只是皮肉伤了。” 官僚最讨厌和有资源的知识分子打交道,那主任立马显出头疼的样子,但依旧礼貌十足地点头说:“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 “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情,也不全然是坏事,” 凌辰南慢慢将挖好的坑填起:“我们能早早地发现了犯人的精神状况和危险程度,没有将他放归社会伤害别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也算是咱们中心尽到了职责。” 那主任有点闹不稳凌辰南的意思,只是顺着说:“说的也是,焉知非福,得亏了医生您尽早发现。” 凌辰南继续说:“尽早发现还要及时处理才行,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犯人,而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这种狂躁、暴力、分裂的严重精神疾病患者,又屡次出现伤害他人的情况,需要及时隔离并就医治疗,暂时不适合集体生活。所以我建议尽快联系他原本的关押监狱,进行转移,我会负责出示他的精神诊断书,建议他转到第三精神病院进行关押,关于手续的落实还要麻烦主任你们了。” 主任静静地吸了一口气 —— 众所周知,精神病院是进易出难,坊间也有不少公立精神病院传闻 —— 缺乏人手、于是为了方便管理而给病人服用大量精神麻痹药剂或穿束身衣,甚至还有传说对病人进行脑蛋白切除手术以试图更正他们的异常行为。但流言毕竟是流言,跟眼前的麻烦相比根本不值得考虑,而且像这种不稳定的炸弹 —— 于他管理和公关的角度而言,送走到精神病院确实是最佳选择。 于是两人又聊了两句,意见达成一致,互相握了握手,心里都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主任离开之后,凌辰南头靠在枕头上睁眼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沈寅川确实是个人渣,也确实具有反社会人格和再次暴力犯罪的潜质,但自己的行为也是不折不扣地越界了,他不但有违医德没有帮助他解决心理问题、反而故意朝恶性地方向刺激了他,而且还利用职权夸大了他的病症,可能害他以后在精神病院永无天日。 这种事情一旦曝光,自己的职业生涯也算是走到尽头了,所幸也可悲的是,沈寅川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是一个没人在意的阶下囚。 但是他不后悔,凌辰南想,我不后悔,虽然我是错的。 这时候,他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疲惫袭击了他——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不说,也无时无刻不对自己这偏激的抉择感到强烈不安。如今尘埃落定,他反而萌生了自暴自弃的颓丧想法 —— 反正木已成舟,说什么也晚了。 同时,他也觉得很无力、很孤独,没有任何人能够分摊自己的压力和痛苦,没有任何人能够平复他的挣扎和罪恶感。 听见门口有动静,凌辰南才又坐直身子、收拾好表情 —— 医务室的值班医生回来了。凌辰南站起来打了个招呼,随后神色平静地离开了出监中心,一路不作停留地回到了自己下榻的酒店。 明明家就在城那头,但此刻却感觉格外地远。 他站在浴室里,对着镜子拍了几张照 —— 本来只是淤青的伤处因为上了有颜色的药酒而显得更加惊心动魄,他呲了呲牙,有点痛。 又叹了口气,凌辰南脱光衣服洗了个澡,热水流过伤处火辣辣得,但他也没管,围了一条毛巾就走了出来,翻出衣服兜里的手机。 他端着手机看了很久。 我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他对自己说,无声地演练了好几遍对话、确定自己应该不会露出不良情绪后,他才按下了拨号键。 “喂?” 白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来。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凌辰南握着电话的手忽然难以自禁地颤抖了起来,好像所有的情绪才忽然一下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那些愤怒、紧张、害怕、自责一股脑地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充盈了他的毛细血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没觉得有任何一丝氧气进入他的肺里,好像陷入了一个水流湍急的巨大漩涡,他神志不清、头晕目眩,迅速下沉。 电话那头的人莫名奇妙,不耐烦地又“喂” 了一声,说:“凌辰南你有病啊,打电话又不说话,不说话我挂了啊。” 飞速旋转的水流停止了,凌辰南忽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地面上,他睁开眼睛,一头冷汗,开口问:“蜂鸟?” “干嘛。” 蜂鸟咋咋呼呼地答应。 凌辰南有点发愣:“你,怎么是你,你在干嘛?” “关你屁事啊,” 蜂鸟答:“你声音怎么了,好难听。” 凌辰南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但表情却难看得像哭,蜂鸟嫌弃的声音传过来:“神经病啊,笑毛线笑,你嗓子怎么哑了,唯一一个优点也几把没了。” 凌辰南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他好像睡在了一个刚刚退潮的沙滩上 —— 潮湿黏腻的感觉还很鲜明,但深知危险已经过去。 他咽了咽口水,说:“你又骂脏话,回来收拾你。” 蜂鸟提高嗓门:“你!” 凌辰南向后仰倒在床铺里,闭上眼睛轻声说:“原来你之前觉得我声音好听啊。” 蜂鸟大嗓门地说:“你有病啊!恶心死了,我挂了!” 凌辰南不说话,蜂鸟也没挂电话。 两人举着电话默不作声,久到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在,但又从没怀疑过对方是否还在。 凌辰南说:“蜂鸟,我们聊聊天呗。” 蜂鸟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凌辰南:“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告诉白晟,我也不告诉他。” 蜂鸟讥笑了一声:“怎么了,你出轨啦?赶紧分手,别磨叽那些有的没的。” 凌辰南说:“沈寅川不会出狱了。” 对面沉默了,半晌,才低声一字一句地问:“怎么回事。” 凌辰南简单给他讲了一番发生的事 —— 从他有这个打算以来,到做准备的过程,最后到今天的情况,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期间,蜂鸟难得老实地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插嘴。 最后,凌辰南说:“就是这样,你有什么感想?” 蜂鸟安静了好一会儿 —— 但奇怪地,凌辰南并不觉得紧张,他竟然完全没有考虑过对方会拿什么异样的眼光评断他,反而异常放心,无比宁静,深知对方一定可以接受一样。 终于,蜂鸟说:“凌辰南,你疯了吧。” 他话这样说,语气中却带着笑意。 他又说了一遍:“你疯了吧,我之前倒是看错你了。” “哦?” 凌辰南问:“你之前以为我是什么样的。” “无聊,满嘴大道理,圣母。” 蜂鸟毫不留情地评价:“就你这样,根本不可能和我们走下去的。” 凌辰南笑起来:“什么和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我是和白晟交往。” 蜂鸟冷笑起来:“你真的这么觉得吗?你真的觉得可以把所有人都分开,而不是抱着每天醒来都面对不同人的觉悟?” 凌辰南被他说中,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蜂鸟说:“不怎么样,以前觉得你过于天真,痴人说梦,抱着那种想要治愈我们改变我们的心态,是没有可能坚持下去的。” 凌辰南问:“现在呢?” 蜂鸟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沈寅川这件事,算是我们欠你的,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但也还是……” 他可疑地截断了话头,沉默起来。 凌辰南耐心等着,十几秒后,对方才小声但清晰地说道:“谢谢你。” 然后就飞快地挂了电话。 凌辰南无声地微笑了一下,手机塞在枕头边,连电都没充就睡着了。 【第三十二周】 次日,凌辰南醒的很早。 睁眼后,他先是恍惚了一阵,又试着吞了吞口水 —— 咽部还是有点胀痛 —— 记忆回到了脑海里,昨天发生的事情不是梦。 他习惯性拿起手机看时间,却发现早已没电关机了,好在是周六。插上电源起床洗脸刷牙,回来时屏幕已经重新亮起 ——上面好几条未读短信和邮件。 飞快扫了一遍后,凌辰南回复出监教育中心的人事表示自己身体应该到周一就无大碍,可以继续完成名单上剩余的犯人咨询 —— 对这些犯人和这份工作的责任感是一回事,另一方面也确实需要提交诊断报告、监督沈寅川事件的后续处理。 人事和他不断致歉道谢,并且表示之后咨询的犯人都会加强安保管理,并且带上手铐进行诊疗。 于是,凌辰南继续完成了原计划内的其他犯人咨询并提交了所有人的再犯危险评估表,以及对于沈寅川精神病症的诊断书,结合他的入狱罪行、狱中表现和此次突发状况进行了治疗手段和关押机构的建议。 出监教育中心和沈寅川的原关押监狱都对这块烫手山芋没什么留恋之情,手续办得很快,凌辰南打包准备回家的前一天,也正巧是沈寅川转院的一天。 凌辰南当时并没有去关注,事后却拜访了他被转送收押的精神病院 —— 这里正是他曾经实习后来志愿工作、并和蜂鸟一同来过的院所。 沈寅川刚被送进这个新的环境,院内还没有给他稳定的精神评估,因此依旧暂时收关在独立的小房间里,凌辰南在这里很熟悉,大家见到他不足为奇,以为他只是又来帮忙罢了,打了个招呼也就不再管他。 就这样,他独自来到独立病房的走廊,一间一间地找过去,终于通过一个小窗口看到了里面的沈寅川。对方神情呆滞,手脚摊开地坐在床边的地上,如同一具坏掉的木偶。 然而,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一般,他忽然缓缓地抬起头来,对上玻璃外凌辰南的眼睛。 惊讶,不可置信,愤怒,癫狂,这一切情绪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他的脸上,可药物控制之下,沈寅川不论情绪再激动,也只能做出不协调的挣扎和无意义的呐喊。 这些徒劳而怪异的情绪波动迅速引来了执勤的护士,又一针镇静药剂下去,沈寅川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他拼死命咬着嘴唇,试图保持清醒,但眼皮犹如千斤之重,他对抗不了。 在陷入新一轮昏迷的前一刻,他听见凌辰南在他耳边说:“白晟经历过的一切,现在统统还给你。” 然后,凌辰南终于收拾好一切,回家了。 分明没有旅行多遥远的距离,但这短短的两周却叫他恍如隔世,站到自家门前,他竟举着钥匙久久不能动弹。 就这么发懵地僵硬了一会儿,他缓过劲儿来,抖开钥匙,却才刚刚送入门锁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他微张着嘴愣愣地抬起头,白晟扑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啊啊啊回来了,” 白晟抱着他紧了紧:“等你半天了!” 凌辰南还没反应过来,机械化地拍了拍他的背,说:“怎么……” 白晟松开他,一手拉他胳膊一手拽他行李把他拖进屋内,说:“你不是今天出差结束吗,我不知道你大概几点到,从一大早就开始等。” 凌辰南想起走之前是交代白晟“就在这里等他回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屋里整洁温馨,餐桌上还铺了桌布摆了花,完全没有以前外出回家后那种空旷、冰冷、洒着浅浅一层灰尘的感觉。他松开行李,拉过白晟吻住他的嘴唇,对方也有点激动,死死抱着他的腰,亲吻的动作急促而难耐。 一吻完毕后两人分开嘴唇,对视了半晌,白晟伸出手指摸了摸他脸颊,问:“这里怎么了?” 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仔细看还有有些端倪,凌辰南安抚地笑笑不答,一边弯腰换鞋,白晟就牵着他的手,好像和他亲近不够的样子。 换好鞋后凌辰南也懒得去管行李,白晟拉着他参观自己驻守这里的劳动成果 —— 开花了的君子兰,找到了盖子的香薰灯,整理收纳好的办公桌和碟片们终于能够被整齐码放的新展示柜,白晟断断续续又兴奋不已地跟他说着这些,凌辰南静静听着。 说了一会儿之后,白晟安静下来,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太吵了吧,你出差很累吧,我还拉着你说这些小事情。” 凌辰南捏了捏他的手,说:“我喜欢听,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白晟脸红扑扑的,开心起来,问:“你出差还顺利吗?” “嗯,” 凌辰南把他带到沙发上坐下,头枕在他大腿上,开始徐徐讲述自己工作的内容。 他本来以为要布下如此大的一个谎言是困难而痛苦的,但真正开口之后竟然异常轻松,或许是因为已经和蜂鸟说过一次,憋在胸腔的闷气全部倾吐,隐瞒的压迫感也减轻了很多。 心理医生又向来是很好的撒谎者,他七分真三分假,把过去的两周完整地描述了一番 —— 工作内容是真,工作地点是假,犯人故事是真,犯人身份是假。 听到凌辰南被一个犯人袭击之后,白晟整个人的肌肉都僵硬了,心疼地摸了摸他还有点泛青的下巴,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以后不去了是不是?” 白晟问:“太危险了,而且我……我舍不得你走,这次你走了两周,太难熬了。” 凌辰南笑着点头:“以后不去了。” 两人在沙发上偎了一会儿,凌辰南不知不觉眯小睡了二十分钟,睁眼后发现白晟依旧低头看着他,手指轻轻摸着他耳鬓的头发,见他醒了,冲他微微一笑。 白晟背对着窗子,头发边缘晕成一团绒绒的暖光,英俊白净的面庞柔和又温柔,散发出一种他之前从未见过的美感 —— 那些似乎印刻在他骨子里的病态阴郁和脆弱彷徨全都消失不见,这时候的他,仿佛只是自己漂亮的恋人,被自己的爱治愈,又用爱治愈了自己。 “再亲一下。” 凌辰南说。 白晟闻言低下头来,亲了亲他额头,又亲了亲他鼻子,嘴巴,以及下巴,笑着说:“你不在的这些天,我还学会了一件事。” 凌辰南单手搂着他脖子不给他起来,啄了啄他嘴唇问:“什么?” 白晟从鼻子里哼笑出声,说:“做饭,我学会了好几样菜呢,晚上做给你吃。” 凌辰南坐起来,笑着说:“好啊。” 看白晟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也倒是一件新鲜的事。 动作虽还有些笨拙,但看得出趁他不在的时间里练习过,部分流程也算熟练。他先是将鸡翅焯水后晾在一边,烧热了油炒糖又差点炒糊,爆锅时水溅入油锅里炸开来,吓得他一蹦老高,凌辰南赶紧伸手调小火。一顿兵荒马乱之后,白晟好不容易加入可乐、水和辛香料,急匆匆地跑去切其他配菜 —— 凌辰南在后面悄悄帮他盖上锅盖调小火。 他来来回回忙活了半天,凌辰南全程陪在旁边看,偶尔悄悄搭把手,翻个锅,又时不时趁他不备躲在他身后抱着他亲一口,为做饭流程添乱。 终于,一顿饭做好了,凌辰南坐在桌边等菜 —— 可乐鸡翅,蒜蓉西兰花,番茄炒蛋,还有银耳汤。 他勾了勾嘴角,夹起一块西兰花吃掉,余光瞟到白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凌辰南:“好吃!” 白晟往前凑了凑:“真的吗?” 凌辰南说:“骗你干嘛,你自己尝尝啊。” 随后又夹起一块鸡翅。 鸡翅是第一个下锅的,炖煮的时间很长,汤汁也收得刚刚好,酱油和糖色挂在鸡肉上看着很有食欲,用筷子一戳肉就从骨头上被退下来了,凌辰南刨了两口饭,说:“这个超好吃的。” 白晟被夸赞后喜孜孜地又有点不好意思,在椅子上挪了挪。 凌辰南很给面子地把所有盘子都清扫干净了,还吃了两碗饭,撑的头晕,白晟又给他盛了大半碗汤,说:“这个不烫了,银耳和梨对嗓子好,专门给你煮的。” 凌辰南面无异色,接过来一口一口喝掉了。 吃过饭后,凌辰南站起来走了两圈 —— 实在撑着了,但白晟兴致高涨,坚持要收拾桌子,凌辰南尾随他去厨房看了一会儿,又走到客厅小范围遛弯儿。 走了两圈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走回厨房。 白晟正好把碗筷全部摆进洗碗机,在把炒锅往洗碗池搬运。 什么东西不对劲。 他站在白晟身后,左右看了半天 —— 他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但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上。 最后,他将目光放在灶台上的汤锅上。 我为什么在看这个?他想。 随后他明白了 —— 银耳和梨,对嗓子好,专门给你煮的。 “你怎么知道我嗓子不好。” 凌辰南问。 白晟回过头来:“ 嗯?” “银耳汤,” 凌辰南说:“你说专门给我煮的,对嗓子好。” “对啊……” 白晟说:“你刚说的啊,那个犯人袭击你了……” 凌辰南打断他:“可我没跟你说他掐我脖子了,我只说了他打了我,所以脸上有伤。而且,你说银耳汤是昨天煮的。” 白晟放下手里的东西,睁着眼睛,茫然而无声地看着他。 【第三十二周·周五·夜】 白晟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他笑了,可那不是属于白晟的笑容。 白晟的笑容大多是腼腆的,是羞怯的,有时也是天真的,是狡黠的,但这个笑容不属于白晟,他勾起单边嘴角,微微扬着下巴,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叫他满意的事,散发着略带邪气的不可一世。 然后,他举起了手,缓缓地鼓起了掌,手掌相击的声音突兀地回响在房间里。 “真有你的,医生,还想着你到底什么时候会发现呢,” 白晟说:“本来没想这么早告诉你的,但今天太开心了,有点放松警惕了呢。” 凌辰南拿不准他什么意思,但本能地感到不安,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于是悄悄垂在身侧握住、又放松,却依旧控制不了身体的微微颤栗。 “别摆出这种可怕的表情嘛,我们不是到现在都一直配合得很好吗?” 白晟微微笑着:“说实话以前还一直觉得医生很好懂呢,但今天才知道其实你撒谎的功力也挺不错嘛,若不是知道真相的话,搞不好连我也真的会被你骗过去呢。” “让沈寅川这个人彻彻底底地出局这件事。” 是蜂鸟!凌辰南吃惊极了,自己面前这个一直都是蜂鸟? 初次见面的时候也就算了,可他如今已经相当熟悉他们两个,没道理会几个小时都毫无察觉啊! 凌辰南声音带上严厉:“你出现多久了?上周打电话的时候也是你,该不会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都一直是你吧。” 对方眼珠子转了一圈,抿了抿嘴 —— 这是白晟组织语言时的习惯性小动作,他歪着头说:“算是吧。” “你已经可以连续出现这么久了吗?” 凌辰南感到毛骨悚然 —— 眼前这个人说出口的内容既然是蜂鸟,他为什么要摆出白晟的样子? “你把白晟怎么样了!” 他提高音量质问。 “什么话,” 对方似笑非笑地说:“我想出现多久,就出现多久。” 然后他又缓缓地收起了笑容,看着凌辰南,露出怀念的恍惚神情,轻声说:“每次知道我会有危险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担心得不得了的表情呢,之前在陆柏舟家里的时候是这样,早先一起吃饭时以为沈寅川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也是这样,就是因为被这么真心实意地心疼,才会忍不住爱上你呐医生,这么温柔地对我,实在是太狡猾了啊。” 凌辰南心头大震 —— 在陆柏舟工作室暴走的那个是蜂鸟,可当时和他一起外出吃饭、还被电话吓到了的分明是白晟啊! 他脑中兴起一个荒谬的假设:难不成白晟的一举一动他都可以看见吗?! 凌辰南抓住了一个线头,紧皱着眉头问:“你说我‘以为’ 沈寅川给你打电话……所以当时那个接起来就挂掉了的电话是?” “谁知道呢?” 对方竟然满不在乎地说:“骚扰电话吧,那段时间偶尔会接到的,没想到竟然帮了我大忙呢,谁叫你当时一副要跟我永别的样子,本来都以为要从长计议了,忽然来了这么一个电话,所以就顺势演下去了。” 凌辰南完全无法相信听到的这一切,他感到大脑缺氧、摇摇欲坠,扶着桌子深呼吸了两次,才问:“所以……所以到底有多少次,和我在一起的……到底有多少时间是你,而不是白晟……” 不久前还是自己帅气可爱恋人的脸上再次露出熟悉的浅笑,耐心而温柔地说:“还不明白吗医生,从头到尾,我们就是一个人啊。” “还是说,你比较喜欢听我说?” 他忽然低下头,咬着嘴唇,腔调颤抖像是害羞得要哭出来:“医生,我……我喜欢你……对不起一直隐瞒,对不起……” 然后,他又抬起眼睛 —— 里面一丝水汽也没有:“这样,你明白了吗?” 凌辰南耳畔如同响起炸雷,大脑轰鸣作响,不受控地后退了半步,险些要站不稳。 “所以你……到底是谁?” 他感到自己好似攀在悬崖边缘,正仰头看着一念之间就可以决定他生死命运的人,发出最后的疑问。 “是谁?” 对方闻言却大声笑起来,好像真的被这个问题给逗乐了一般肩背颤抖,他单手撑着腰,笑得不可收拾:“居然还在问这种话!” 他用手指擦了擦眼角,边笑边说:“这么说你能明白吧,人格分裂什么的,从头到尾就是不存在的。” 凌辰南觉得自己从手肘以下全部都麻痹了,他终于使不上劲、松开了手,身体和心脏一起坠落深渊。 “所以……从头到尾,蜂鸟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他喃喃自语。 “医生,你要这么想我就太失望了,” 对方说:“从头到尾没有存在过的,是白晟。” 他移开目光,毫不在意地扬了扬眉毛:“或者说……我才是真正的白晟,名字嘛,只是一个代号罢了。” 空气安静到令人恐慌。 “不可能。” 凌辰南断然否认:“怎么可能!没有人,没有人的演技可以好到这种程度,就算你一时可以学得像他,但我们一起生活了三个月不说,负责治疗你的陆医生也没看出来吗?这不可能!” 对方冷冷地笑了笑,开口道:“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啦,和一个人走得越近越容易暴露,更何况对方还是职业敏感度很高的心理医生。不过,如果你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一直演另外一个人,让这个假面和你一起成长,数十年来都是如此,你也会变成能够骗过老师、骗过朋友、骗过家人、骗过同事、甚至骗过心理医生的专家的。” 似乎终于可以毫不隐瞒地一吐为快了,他可谓相当轻松畅快地说道:“从小我就发现了,如果用白晟的话,我就可以轻松逃过各种各样的惩罚,不管是谁,只要看到他那一幅无辜可怜的样子,都会立马原谅他,同情他。” “甚至连我爸妈也不例外,把所有过错都怪罪到另一个麻烦的“人格” 身上,对于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对嘛,就是说嘛,我们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儿子,那根本就不是我们儿子,这个乖巧可爱的受害者才是啊。呵呵,不过……最后把他们最喜欢的儿子变成了同性恋,也算是很爽快的一件事了。” “况且……” 白晟嗤笑道:“陆柏舟真的毫无所察吗?他可是一直不停地试图在警告你,你都没有听他的呢。” 这些话语无情地钻入凌辰南的耳朵,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晟也不在意,接着说:“既然如此,我就大发慈悲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不好奇我既然不是真正的人格分裂,为什么会愿意被转介去给陆柏舟吗?” 凌辰南抬起眼看他,对方便继续说道:“第一,当然是因为我对于装扮成白晟这件事很有自信,第二是因为…… 那家伙老对我抱有敌意,他从第一天看到我就心生警惕,老想要把我从你身边支开,又一副他跟你认识最久、最了解你的样子,我看了就讨厌!所以当你跟我提出要转介的事情时,虽然最开始抵触了一下,但仔细想想还是答应了。” 凌辰南想到之前白晟偶尔会跟他分享一些诊疗的事 —— 例如跟陆柏舟在一起没有安全感、陆柏舟对他态度严厉等,直到陆柏舟用沈寅川减刑的事试探他而导致他情绪暴走险些自残的那一段时间里,凌辰南难免在心里责怪对方,无意识地也和对方关系疏远、联系变少了。 原来这份疏远竟然也是精心布置的结果!凌辰南头脑发懵,为什么,只是因为他们关系近吗,因为怕两人交流过甚看出端倪、坏了他的计划吗! “看着纯真脆弱,但其实非常会操控人心,不知不觉就会顺着他的想法走了。” 沈寅川的话语忽然响起在他耳边。 他颓丧地跌进沙发里,白晟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拉着他的手说:“你手好凉啊。” 凌辰南不说话,却坚定地将手指一根根抽走,别过头不看他。 白晟抱着手臂,扬着下巴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像是嫌弃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看你这么大受打击的样子,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趁现在问出来,我都会如实回答的。” 凌辰南摇了摇头。 白晟不耐烦地说:“快点,真的不想知道吗?以后可不见得有我这么好心的时候。” 沉默了一阵子后,凌辰南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说:“好吧,那就从最开始说起。” 凌辰南:“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要解决沈寅川,对吧。” 白晟坦然地点了点头:“最开始的确是这样,其实当时调查了不止你一个人,后面的发展也并不是完全按照我所设想的流程来的,不过……整体来说还算是有惊无险。” 凌辰南被他云淡风轻的说辞气得不轻,简直不知从何问起:“所以说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是这个意思吗?” 白晟说:“理论上是这样,最开始本来想要选择的是同理心比较旺盛的女性医师的,不过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抱着要和心理医生谈恋爱的心态来的,要说就怪医生太温柔,连我都被情不自禁地引诱了呢。” 凌辰南推开他靠过来的肩膀,按着太阳穴头痛地问:“所以你最开始那几周是什么意思呢?假装自己是施暴者而不是普通的受害者,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吗?那么之后……你又为什么故意让我看到你调查我的证据呢,” 他脑中全是问题:“还有奶糖,他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 白晟被推开也不恼,靠在沙发垫上翘起腿,轻笑了一声说:“谁让你防备心那么重,我每次只要稍稍前进一点你就会飞快地退回到线后面了,一点越界的事情也不肯做,所以我当时就想,如果只是这样不痛不痒地和你相处,以一周一次的频率,要什么时候才能把关系推进到下一步啊,你不肯相信我,不对我产生强烈的反移情和责任感,我就永远不能有效地影响你,而且那时候沈寅川通过监狱想要把我申请成他的狱外联系名单,搞得我也很焦躁,于是决定尝试一剂猛药 —— 一定要足够私人、足够激烈、足够偏执,才能触碰到你的真实情感,这也是我耐心关注了医生这么久才总结出来的结论哦。” “至于奶糖嘛,那到不是计划之中的步骤,谁让你当时快要跑掉了,单纯作为白晟已经要留不住你,害我只能临时搞了这么一个角色出来。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太突然了,我为了不露馅所以都没敢说话。” 凌辰南回忆了一下,的确,到现在奶糖出现的两次都是自己产生退缩意图的时间点 —— 刚刚下定决定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奶糖就会出现了叫自己就心软。而在那之后,不管是在自己面前亦或是陆柏舟面前,奶糖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过身为奶糖的时候还真是不错啊,可以对所欲为地跟医生撒娇呢,” 白晟感叹道:“可惜为了谨慎起见不要露出马脚,都忍着没有再用这个身份呢。” 很多细节都这样串联了起来,凌辰南期盼对方只是蜂鸟还是什么人格假扮来捉弄自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叹出一口浊气,颓然自语:“居然真的一步一步踏入了这个圈套,我居然,真的还是害了沈寅川吗……” 白晟忽然愤怒起来,他凶狠的样子很像蜂鸟,语调尖利地大声说:“那人渣是罪有应得!你自己和他接触过的还要来说这种话吗!其他事情也就罢了,他对我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真的?我这么久以来被他折磨,被他囚禁,还差点被弄死,之后还要生活在药物依赖和副作用下,我经历的这些痛苦和折磨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凌辰南也火大了起来,说:“好,就算沈寅川是罪有应得,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惩罚,你目的达到了,耍我也该耍够了吗?那我今天回家的时候你又为什么还在这里,不应该给我走得远远的吗!” “耍你?” 白晟竖起眉毛,歇斯底里地重复道:“耍你?你觉得我是单纯为了那个人渣所以跟你在一起?你以为不管是谁我都会做到这种地步?” 凌辰南:“那你到底……” 白晟大声打断了他:“因为我喜欢你啊!” 凌辰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然后对方声音又小了下去:“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都是我真心的……” 凌辰南本来已经溺亡的心脏又重新跳动了起来,困惑地说:”什么……“ 然后他想起来了,白晟的“那些话”: “所以能和你说上话的时候,我可开心了……虽然……最开始不是以自己的身份。” “我想跟你说好多好多事,但又怕你知道太多会嫌弃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用自己的身份面对你,我怕你要是不喜欢我,要是讨厌我,该怎么办呢。” “可是,还是不行,别人谁都不行,只有你。” 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求求你了,救救我吧,只要喜欢我一点点就可以了。” 当时听来甜蜜而动人的告白,如今全都变成赤裸裸的嘲笑和讽刺。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他又回忆起了数月之前的那一次诊疗 —— 他们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询问白晟关于另一个人格的存在,对方些微迟疑了一下 — 不是在犹豫如何表达,而是在趁机编排说辞。他当时说 —— 那人叫蜂鸟,喜欢向日葵,总是在半夜喝红茶,害他睡不着觉。 可不是吗。 蜂鸟,是自己办公室茶杯上的图案。 向日葵,是自己办公室墙壁的挂画。 奶糖,是当时同事婚礼放在他桌上的喜糖。 故事里的白晟,明明是乳糖不耐而喝豆浆拿铁的人,但事实却是每次在家倒水的时候,对方都会冲泡红茶。 所有的细节都在自己眼前,所有的线索都在自己周边。 不是自己看不见,而是自己不想看见。 白晟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从沙发另一头爬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声音软软地说:“医生,你讨厌我了吗?你不是说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你都愿意接受我的吗。” 凌辰南猛然甩开他的手站起来 —— 他挥胳膊动作太猛,“啪” 地一声打到了白晟下巴,白皙的皮肤立马出现一道红痕,对方脸色阴沉下来。 “不要再用白晟的身份跟我说话。” 凌辰南冷着脸说。 对方缓缓站起来,也不笑了,一字一句地说:“你还在胡说些什么,我就是白晟。” 他刚要向前凑,凌辰南就后退了两步,指着他身后说:“滚出我家。”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这微妙而摇摇欲坠的平衡由一根看不见的发丝维护 —— 一触即崩塌。 “凌辰南,有些话,相信就算我不说出口你也应该明白,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或是以防你还抱有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就直说了,” 白晟面无表情地说:“违背规定和自己的病人谈恋爱,还为了对方滥用职权、害一个即将出狱的减刑犯被关进精神病院,这种事情一旦被泄露,你的人生就完了。” “所以说,事到如今,你是不可能摆脱我了,医生,” 他漂亮地嘴唇吐露出最残忍的话语:“既然大家都不是好人,还是别费力气嫌弃彼此了,就一起过吧。” “我哪都不会去的,” 白晟说:“你也别想。” 【第三十三周】 凌辰南在咖啡店外面站了半天,直到里面有人敲玻璃,他定睛一看,窗边的卡座上坐的居然是陆柏舟。 脸皮发红地冲对方摆摆手,凌辰南一边朝里走一边觉得尴尬 —— 原来自己在外面纠结犯蠢的样子完全被对方看了去,好丢脸。 陆柏舟翘着腿在那翻水单,看他进来了,递过餐本说:“我已经点了,你看看你要喝什么,饿不饿,要吃点东西吗?” 凌辰南接过来看了看,招呼服务员过来,点了杯咖啡,随后夹着尾巴不吭声了。 陆柏舟看他那副样子好笑:“好久没见过这样的你了,真怀念啊,刚入学的时候分明是个可爱的小学弟,后来就越来越凶了。” 凌辰南苦着脸求饶:“学长……” 陆柏舟喝了口茶,瞅着他说:“要不是我八个电话得打,最后还打到你诊所去了,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见我了?” 凌辰南心虚道:“没有……” 陆柏舟幽幽地说:“白晟也跑不见了,一个电话过来把咨询取消之后就消失了,你们两个想干嘛,私奔吗?” 凌辰南被他这样问,不禁想到了几天前和白晟最后一次的对话。 “事到如今你是别想摆脱我了,医生,你那都别想去。” 白晟当时是这么说的。 凌辰南气得要命,头脑发热地要将他轰出家门。 “随便你!” 他记得自己这样吼道:“你威胁我?我也无所谓了,你随便吧,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不,我今后都不想看见你。” 白晟被他推了一把,后退半步站定看着他:“不是威胁你,只是把现实的状况讲出来而已,我是不会放手的,呵呵,话说回来如果是白晟站在这的话,不管他做什么你都会原谅他的。” 凌辰南瞪着他,发现对方也是满面怒容,眼眶都气红了:“白晟歇斯底里的时候你没有放弃他,他情绪反复神经质的时候你也没有厌倦他,甚至在发现了他是个跟踪你的偏执狂时都没有逃开,如今只是换了一个身份,就一点宽容也得不到吗?” 凌辰南冷面相对:“这根本不是一码事,你这不是对我撒了谎,而是你的所有、你的一切全都是谎言,原谅你?你做这些事的时候觉得我有一天可能会原谅你吗?我也根本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白晟低下头,轻轻苦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怎么这样……太不公平了,说谎的那个、有所隐瞒的那个分明一直是白晟,却一次次地都被原谅,我经历的痛苦和伤害都是真实的,我对你说倾诉的烦恼都是真实的,我向你表达的感情都是真实的,却说……却说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凌辰南忽然想到他们过去那么多次亲密的、甜腻的、掏心掏肺的相处,对象却从来都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饶是他,也觉得天翻地覆喘不上气。 不,到现在,还分谁是谁有什么意义吗?怪不得那时候,自己刚在一天之内轮番见了一次白晟、蜂鸟和奶糖的时候,他说自己是唯一一个他信任的且完整目睹他所有存在的、知道他是谁的人。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想要以本来面目示人却又害怕不被接受,于是小心翼翼地伪装成另外一个人格,接触,试探,即使用力克制还是被发现他出现频率愈发频繁的端倪。 凌辰南刚想开口,白晟却抬起头来,几乎是有点恶狠狠地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管你接不接受、原不原谅,我是不会离开的,你是我的,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陆柏舟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别想!” 关陆柏舟什么事,凌辰南纳闷了片刻,可对方已经走到门口,回头撂下狠话:“今天晚上先给你冷静一下,但别想我会放过你!” 对方摔门离去了,凌辰南独自站在自家客厅火大之余,也不禁反思起了对方的提问:如果此时此刻是白晟或奶糖哭兮兮地求自己不要生气,整件事情得观感会不会不一样? 然而对方明明知道用什么方式最能够说服自己,却放弃了再带上假面,而是直白到几乎幼稚地发表了一通占有宣言。 是因为已经厌倦了伪装示弱来达到目的的方式吗?还是有信心自己会就这样接受真相,他已无力揣测。 思绪到这里就中断了,陆柏舟用茶勺敲他头,凌辰南惊了一下,抬头看这位不知道为什么被白晟设定成假想敌的人。 “问你话呢,你发什么呆。” 陆柏舟说。 凌辰南低头喝了口水 —— 本以为好几天之后自己的情绪已经沉淀了,结果稍一提及思绪就又毫不受控,他状似无意地说:“嗯?没有啊。” “没有什么,你听见我问你什么了吗,” 陆柏舟白了他一眼:“别跟我绕弯子,沈寅川办了转院手续从我们监狱调走到精神病院去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看他晦暗不明的脸色,陆柏舟说:“接下来白晟马上就取消了诊疗,别说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凌辰南依旧不吭声,对方脸色也沉下来:“我去问过了,沈寅川本来都要准备出狱手续了,结果在出监教育中心的最后一个月忽然出了岔子,惹了事,袭击了一个负责测评的心理医生?” 他提高音量扬起眉毛,语气尖锐地说:“你不会要告诉我那个人就是你吧。” 凌辰南在这几天的反思之下与其说是想开了,倒不如说是陷入了什么都提不起劲的自我厌弃,他细细回想了过去半年来的一点一滴和蛛丝马迹,最后发现好像一切都是一场超难笑的烂笑话。 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直视着陆柏舟说:“是我。” 他如此坦然地承认了,陆柏舟却反而愣住:“什么?” 凌辰南又说了一遍:“是我啊,那个被他袭击然后给他下了转院诊断书的心理医生,也没必要瞒你,反正你去稍微调查一下就会知道,不,应该说你已经知道了吧,不然为什么会追着我要问这件事。” 陆柏舟却显然只是猜测歪打正着,一脸混乱:“什么?不等等,你是什么时候跑到出监教育中心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辰南说:“我报名申请做了出监犯人的再犯评估医生,沈寅川是指派给我的犯人之一,在跟我一对一谈话的过程中,我在询问他犯案内容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被他发现我认识白晟的事情,他情绪失控然后袭击了我……我本来是想这样告诉你的,如果你问起的话。” 陆柏舟皱了皱眉:“你言下之意是……这并不是真相?” 凌辰南摇了摇头,三言两语地概括了和沈寅川交谈的内容,说:“虽然不堪,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故意激怒他 —— 明知道他有愤怒管理和情绪狂躁的心理问题,但因为我抱着私心,他又一副打定主意出来要找白晟同归于尽的样子,所以我当时故意……不,不能说当时,我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他不能重见天日,才申请了这份工作。” “没有告诉你,说好听点是不想把你拖下水—— 毕竟这件事万一曝光的话会很麻烦,也难保沈寅川日后不会找到开口说话的渠道,但其实没告诉你的真实原因,的确是因为知道你肯定会有所察觉而试图阻拦我。” “所以说,你要说什么就说吧,但你要举报我的话会有点问题,因为我现在还不能让沈寅川出来。” 陆柏舟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半天才说:“你……你知道你这样,不是……怎么你会……” 凌辰南此时却笑起来:“虽然不是怀念过去的时候,但居然还能见到学长结巴的样子。” “凌辰南你别跟我嬉皮笑脸的!” 陆柏舟声音有些大,路过的服务生看了他一眼,但他全不理会,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你居然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果然我还是对此太放松了吗……之前我拐着弯儿提醒你你都不买账,上次和你明说了,还以为你不高兴过后会听进去的,结果居然还是……” “跟你没关系啊学长,” 凌辰南说。可陆柏舟打断了他:“是跟我没关系!从头到尾都跟我没关系,不是你一脸彷徨地跑来找我求助吗?拜托我帮你接触沈寅川,又把白晟转介给我治疗,每次出问题了想到找我,却一句劝也不肯听!” 凌辰南也收起笑容,他感觉自己的情商被蜂鸟拉低了,干巴巴地说:“确实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以后不会了。” 陆柏舟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知道沈寅川在病院大闹了一场,被送去做ECT了。” 凌辰南抬头看他 —— ETC俗称电击治疗法,理论上是在各种物理药物和心理治疗都无效的情况下才会对沈寅川这种躁郁症病人使用,如今ETC配合肌肉松弛剂和麻醉已经比过去安全许多,但临床上依旧有一些失忆或脑损伤的后遗症。 “什么……ETC不是需要同意书才能……” 凌辰南吃惊道。 陆柏舟不无讽刺地笑了笑:“谁知道呢,大概服刑犯跟普通病人的人权不一样吧,你难道不也是这么觉得吗?他这种反社会人格根本不适合放归社会,按照正规司法程序走下来也给他定的罪名太轻了,你们一个二个的,以为自己是谁?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决定另外一个人的命运?” 凌辰南过去的这几天情绪都没有好过,如今更是荡到谷底,咬了咬嘴唇反驳道:“我可不是因为这样原因,正义?你不会以为我是抱着这么高的觉悟在做这种事吧?不过相信你也很了解吧,毕竟我可是放弃了各种社会福利机构的公职‘堕落到了私人诊所’ 的人呢。” 陆柏舟听他语气带刺,也火大起来:“我之前没想告诉你沈寅川被电击治疗的事,呵,怎么说呢,我虽然不清楚具体状况但隐约与你有关,但想说你可能是无意为之,被感情所左右了判断的尺度,若是告诉了你,难免会叫你内疚,现在看来我还真是想多了呢。” 陆柏舟说完这段话后,两人都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音量有些大,同时叹了一口气安静下来。凌辰南沉默片刻,面前的半杯咖啡已经凉透了,那种无比疲惫的感觉又在他的身体里不断发酵,似乎回到了他刚从出监教育中心走出来的那天一样 —— 他做了一个选择,不能说他有多后悔,但总归还是挣扎的,他无人可以诉说,或者说即使诉说也必定不会得到理解,最悲惨的是,他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充分了然自己不被理解的原因 —— 因为他是错的。 不论自己再怎么对那人说狠绝无情的话,事实就是他的执念已经深陷到了如此的地步,不论那人是神秘而分裂的恋人,还是性格扭曲偏激的整合体,即使自己终于认清了谎言看穿了层层迷雾,但套在他身上的枷锁却没有丝毫松动。 “你之前不是说白晟完全是我喜欢的类型、完全是根据我的喜好量身打造的吗,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么简单而愚蠢的原因,被牵着鼻子走而做了这种事,一切也完全是出于私心,我就是这样的人,也差不多该认清了,你……你也不要再给我什么错误的期望,这样我压力也很大,很困扰。” 凌辰南每说出一句话,心里就更难过一分,一时间自己好像才是故事中那个被孤立囚禁而不得不和自己的工作、生活、朋友道别的倒霉鬼,前有被跟踪被处心积虑接近的往事,等着他的未来莫不也是被杀死埋葬吗? 可是陆柏舟却没有被他的暗黑发言惹怒,他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平静地说:“我不会举报你,说到底,我也不是那么有觉悟的人呢,我不会举报你,完全是出于这么多年来我对你……我们之间的友情。” 凌辰南睁大眼睛看他,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可对方已经接着说道:“但你做的事我无法原谅,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能接受,这有违我的人生信条和职业操守,或许这些是可笑的坚持和原则,但也确实是我无法退步的地方,我能做的最大妥协就是保护你不要身败名裂。” 凌辰南:“学长……” 陆柏舟说:“但是我希望你以后,至少五年以内都不要再执业了,你不配。” 终于,巨大的自责从凌辰南的胸腔倾泻而出,这份自责不仅仅是对于沈寅川凄惨现状的,也是对于自己一次次放过深究的机会而让事情发展至此的,还有对于辜负了一直依赖信任学习的学长的,各种各样的自责汇聚在一起。 原来他只是想听别人直截了当地批评他一句,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种严厉和训斥竟然变得珍贵起来,“你不配” 三个字奇迹般地拎起了他肩膀上的重量。 “我其实有点后悔,本来以为有一种朋友是只要互相理解,即使不频繁见面相处也能长久维持下去的,看来还是我太天真了,我应该要更加密切地关注你、更加直白地提醒劝导你才对。” 陆柏舟喝掉了杯底的最后一点水,站起来说:“就这样吧,事已至此,好自为之,保重了,学弟。” 陆柏舟离开以后凌辰南独自在咖啡厅又坐了很久,直到服务员过来催问需不需要其他的餐点才恍惚间醒悟,他站起身,膝盖往下都发麻而冒着凉气。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走到街上,发现移动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站定看着他。 他抬起头,同他对上眼。 白晟穿着轻薄的风衣外套,手插在兜里,高挑挺拔地站在人群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熙熙攘攘的人潮里不时有人回头看他,可没人知道他的故事。 凌辰南忽然想:对啊,这个人理解我,因为他是我的动机,也是我的共犯。 他向前刚迈出一步,白晟就大步穿越行人路障走到他面前,凌辰南问:“你在这多久了?” 白晟说:“一个半小时,从你进去的时候我就在这了。” 想了想,他又解释了一句:“我没跟踪你,是陆柏舟约我过来的,我本来已经拒绝了,但想到他可能也叫了你才过来看看。” 凌辰南不置可否 —— 这个时候,这些事,都无所谓了。 白晟似乎是看出他的沮丧,想抱抱他又怕被他拒绝,只站着贴近了点,说:“那个人有那么重要吗?一副被抛弃的狗狗样,我好嫉妒。” 凌辰南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越过他自顾自往前走了。 白晟快步跟上来同他走成一排,问:“你怎么来的,公车?打车?现在晚高峰呢,我送你吧。” “你送我?” 凌辰南疑惑扭头:“你开车来的?” 白晟点点头,抖出一串钥匙说:“之前一直停在车库里,今天第一次开。” 对方已经不是那个事事需要依赖他的人了,不,或者他从来就没那么需要他,即使是被噩梦缠身的时候。 需要适应新角色的是他自己。 可惜自己现在防御力为零,智商也所剩无几,要完成这件事实在太困难了。 凌辰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方喉结动了动,及不可见地抿了抿嘴。 在紧张吗,在紧张什么呢,怕我不坐他的车吗? 凌辰南说:“首先明确一点,我没有原谅你,我只是今天太累了,不想和你吵。” “知道了,” 白晟飞快地说,环住他抱了抱,还不等他说什么就松开手 :“今天就别费力气骂我了,回家吧。” 这是第一次 —— 白晟坐在驾驶座而自己作为乘客,凌辰南系上安全带,意识到旁边的人在看自己,他侧过脸看他,对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没有回应那个笑容,只是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前面。 他此刻才终于看清了这一出戏,步步为营极有耐心的狡猾猎人披着迷路小动物的皮,将自己一寸寸引入陷阱,直到确定他无处可逃毫无援手,才动手收紧了绳索。 那人启动车子,车门锁“唰” 地一声弹起,凌辰南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牢牢锁住了,被这个人,没有退路。 他的情绪,他的事业,他的朋友,全部都被这个人算计到最后一步,无处可逃。 就这样吧,我很累了。 凌辰南闭上眼睛。 白晟侧过脸看了看他,勾起嘴角笑了笑,踩下油门,车驶入茫茫夜色里。 【第三十四周】 这是凌辰南休业在家的第二周。 不完全是接纳陆柏舟建议的结果 —— 毕竟他一向不是那么听话的人,虽然的确收到了陆伯舟的一些打击 —— 只是作为给病人疏导心理障碍的咨询者,在自己心态不佳的情况下,他并不适合回到岗位上。 即使他本来就是加班狂人、带薪假一年累一年的多得要命,像这样长时间请假还是引起了诊所同事的猜测好奇,更重要的是,心理咨询是一个步步为营循序渐进的过程,长时间不能和自己的固定客人见面、对这份工作本身还是有一定影响。 但此时此刻的凌辰南完全提不起劲细思这些后果。 他本来是心思那么缜密、行动全靠逻辑的人,如今忽然冒出了一阵放纵玩乐的颓念 —— 总是做那个清醒理智的人,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如今总算尝到了卸下责任的甜头,竟然还兴起了一丝轻松任性的奇特念头。 怪不得白晟会喜欢躲在一个空壳下面、建立一个肆意妄为的人格做为逃离喘息的窗口。 而且 …… 他不由得瞥了一眼在客厅忙前忙后的白晟 —— 自己也终究还是没能摆脱得了他。 对方言出必行,每天早上都跑到门口堵他,最开始凌辰南不想理他,可敲门太久连邻居都在张望,被问了好几次后他不得不把人放进来进行冷暴力不合作。可对方也不在意,就这样赖在他家越久越不肯走,连打扫之类的琐事都包办了,饭菜虽然做得很将就,但不论好吃与否,凌辰南也不大有胃口。 装什么家务小天使啊,凌辰南靠在卧室门框上面无表情地看那人端着一筐滴水的青菜、想放进锅里又怕油溅出来的纠结样,按下腹诽千字。 对方不知道,自己越是努力重修旧好,他无所不能的样子越是碍眼。 这下你到是分得清盐和糖了?凌辰南气不打一处来:这下你倒是不怕出门也不怕人多的地方了? 白晟挂着自己的围裙,带子绑得狂放、勒得有些紧,腰线被强调出来,里面的T恤也随动作掀起了一个角。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家伙的长相太具有欺骗性了吧,凌辰南接着想,根本就还是外貌魅力偏见啊。 白晟匆匆朝他这边瞟了一眼,反射性收回目光后忽然反应过来,又转回头盯着他。凌辰南不等他说什么,走回房间里关上了门。 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他关上门后靠在门上沮丧地想,根本做不到完全彻底地拒绝他,搞得自己像什么欲拒还迎的少女一样。 过了不久之后,白晟来敲他的门,隔着木板问:“我进来咯?吃饭了。” 凌辰南不答应,但对方也已经习惯,把门打开,自己却没有进屋而是回到了客厅,敞着门就像是敞着捉鸟的竹篓。 凌辰南站起身走到桌边,不吭声地坐下 —— 今天的菜色是牛肉炒洋葱、炝炒油菜苔和蒸香肠,油菜苔完全失去了绿油油的色泽,软趴趴地瘫倒在盘子里,洋葱看起来也还很生,香肠 —— 香肠是哪来的? “你冷冻柜里找到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但是冷冻着就应该还好吧?” 白晟一直举着筷子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多盯了香肠两秒便主动解释。 太可怕了,这个家伙,凌辰南闷不吭声地寻思,之前居然还说自己很好懂,他可从没被人这么评价过。 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个人来说,他情绪好像真的挺透明的。 毕竟是靠吸食他人情绪反馈存活的物种,他想。 这样沉默的晚饭好像是已经是标配了。 对方为什么还不离开呢?凌辰南不是没有奇怪过,明明已经达到目的了,不是应该逍遥而去才对吗?对方说喜欢自己,有什么好喜欢的呢,“因为医生太温柔了”,他是那样说的,可这份“温柔” 分明是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愚蠢不是吗。 应该很快就会厌倦了吧。 不过对方厌倦之后,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的他还可以把这些烦躁的情绪化为愤怒投向白晟,对方一旦离去,自己这些过剩的感情又该何去何从呢。 洋葱虽然有些生,但却不辣,甜甜的,肉很嫩很好吃。 果然很聪明啊,凌辰南又想,做饭进步这么快。 说起来,到现在为止的两周以来,桌子上没有出现过一次海鲜呢,是对方有意讨好自己所做的食材选择,还是连喜好也是谎话的一环? 不,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这种事情应该没必要说谎吧。 疑神疑鬼也是很累呢,凌辰南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白晟立马也放下了筷子,颇为紧张地看过来,问:“不好吃吗?那个青菜,它……它老是不软,我就加了点水,结果就变这样了。” 说话时稍稍结巴,又带着点惶恐,这是“白晟” 的说话习惯,虽然对方已经没有在自己面前伪装的必要了,但果然面具戴久了就和脸长在一起了啊。 凌辰南站了起来,白晟也不吃了,忙活两个小时做了一桌子菜只动了几筷子,凌辰南低头看着桌子,又抬起头看看他,说:“你走吧。” 白晟一方面为他说出口的内容皱眉,又好像因自己和他说话了而欣喜,小声说:“医生……” “别这么叫我,我不是你医生了,而且……” 他苦笑了一下:“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做医生了。” 白晟睁大眼睛:“什么?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觉得自己不适合……不,是不配当心理咨询师吧,可能以后辞职了做点别的什么。” 凌辰南说。 白晟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浑身戒备的样子像蹲在暗处的猫,半天说不上话,凌辰南心里有点好笑,问:“怎么了,自责吗?” 白晟不吭声,表情纠结地抿了抿嘴,凌辰南说:“大可不必,不是因为你。” 要说就是因为我自己吧,他想。 白晟却似乎理解成了些什么别的意思,不悦问道:“是因为陆柏舟吗?是他那天跟你说了什么吧。” 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你从那天开始心情就特别低落,现在居然连工作都不想要了,果然是因为姓陆的说了什么吧,他说什么了?他威胁你?威胁你要把事情曝光是不是?他没有证据……” “不是,” 凌辰南打断他 —— 他至今不完全理解白晟这份莫名强烈的敌意,不无讽刺地反问道:“只允许你翘班待业几个月,我想当一段时间废物不行吗?” 不料白晟却认真抬头看他:“行,医生做什么我都支持,我会赚钱养你的。” 什么玩意儿!凌辰南完全没预见到话题的走向,怎么忽然就要养他了。此刻不论是同意还是拒绝的话语听起来都像撒娇,只得装作没听见一般重复道:“你走吧,你回家吧。” 白晟不为所动,强调道:“我是认真的,你别伤心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了,你就算再生一阵子我的气也没关系,但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走的。” 凌辰南不做声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白晟先开口了:“你问我啊。” 凌辰南:“问你什么?” 白晟说:“我不知道,你有话想问我,但又不肯说。” 凌辰南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你不是什么都看得出来吗?” 白晟摇摇头:“现在不了,你不和我说话了,我有点害怕。” 凌辰南再次闭上了嘴巴,白晟说:“我本来以为你会问我很多问题,关于沈寅川的,关于我自己的,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的。” 凌辰南面无表情地问:“不会撒谎?” 问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可笑 —— 难道撒谎的人还会告诉别人自己在撒谎吗? 白晟果真严肃地摇摇头,说:“对你不会。” “太晚了,” 凌辰南苦笑了一下:“为什么呢,就一直骗我骗下去不是很好吗?就让我不明不白地死也不行吗?” 白晟双手抓着他胳膊,急切地说:“不会让你死的,你明明那么喜欢白晟,也接受做为蜂鸟和奶糖的我,为什么现在就不肯多看我们一眼了呢?” 他还在说“我们” ,凌辰南有些恍惚地看着曾经爱人的脸庞 —— 就是这个真诚脆弱如同献祭的模样,把自己完完整整地骗了进去。 “重新爱上我们吧。” 对方大概是这样要求的。 凌辰南一言不发地挣开了他的手,转身回了屋子里,不久之后他听见白晟也离开了。 次日凌辰南一觉睡到大天亮 —— 习惯了不必上班的作息,又没有必须要起床完成的事,他好久没这么放松自己了。不过奇怪的是,一般而言白晟会在九点左右跑来敲门,带着早饭和买好的菜,大言不惭地说自己需要用工作画图的电脑 —— 他之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把电脑和工具书都搬过来了,每天催他也不肯带走。 然而今天早上安安静静地,没有人来打扰他。 或许是终于玩累了追逐的游戏吧,妥协的姿态做久了,喜新厌旧的本性就会暴露出来。 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如同被若即若离而患得患失的少女,凌辰南一头黑线地走到厨房觅食,打开冰箱打开里面却空荡荡地 —— 白晟每次都只会买当天的食物,不知道是因为不懂得囤积食物还是因为需要不停制造过来的借口,昨天没吃两口的菜看起来也全部倒掉了。 凌辰南合上冰箱门,看着银灰色亮面上反射出来的自己的脸,胡子拉碴地,眼神坏死,样子很陌生。 没有吃的就算了吧,他泡了一杯咖啡端回到客厅,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 —— 工作日的上午根本没有什么能看的电视节目,手机也刷不出什么花样,缺少转移注意力的事情,他又不由自主开始纳闷 —— 白晟跑哪去了呢? 他真的说不来就不来了?毕竟过去两周可是风雨无阻。 不会是在路上出什么事儿了吧,他越想越夸张,从出车祸撞死到被沈寅川逃院杀死统统脑补了一遍。 然后他又想到了头天夜里白晟临走之前,贴在他的书房门外和他说的话。 那时白晟闷闷地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我走咯医生?” 没有期待他能回应什么,对方又接着说:“你都没吃什么东西,早点好好休息,过两天才有精力上班。” 上什么班,凌辰南当时想,都跟他说自己可能不会再从事这个职业了。 等等……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白晟当时说什么来着?给他说自己可能辞职的时候。 他那时很惊讶,惊讶之余又立马就将矛头指向了陆伯舟,还瞬间得出了一整套的阴谋论。 凌辰南撂下咖啡杯,抓起外套立马冲出了门。 开出一里地后凌辰南才意识到自己睡衣睡裤的打扮,可此时他无暇顾及,趁红灯给陆柏舟打了个电话开公放摆在一边。 两声之后对方接起来了,语气很是惊讶,凌辰南连忙问:“学长,你在哪?” 陆柏舟莫名其妙:“在家啊。” 凌辰南:“你一个人?” 对方说:“是啊,怎么你也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凌辰南觉得自己生锈的大脑又咔哒咔哒运转了起来,敏锐地问:“也?还有谁给你打电话?” 陆柏舟听不出情绪地轻笑了一声:“白晟啊,他说他等下过来,你不会也要过来吧。” 果然!凌辰南脑中警铃大作,问:“他过去你那干什么,他不是咨询都取消了吗?” 陆柏舟说:“谁知道呢,他说之前跟我取消预约的时候太过匆忙,回头想想有点不好意思,问我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和他见一面,我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他要过来就来呗。” 凌辰南:“什么时候问的?” 陆柏舟说:“昨天晚上发短信问的,今天刚又打了个电话确认,我说你们到底干嘛……” 凌辰南飞快地说:“没事随便问问,那我现在还有事儿先挂了。” 陆柏舟一句“什么” 还没喊出口,他已经挂断电话开始给白晟拨。 出乎意料地,白晟也接起了电话,凌辰南劈头盖脸就问:“你人呢?” 对方不答,只疑惑道:“医生?出什么事儿了?” 凌辰南大吼一声:“问你话呢!地址!坐标!” 白晟沉默了。 凌辰南深吸一口气,尽力语气平缓地说:“白晟,你告诉我你在哪,我来找你。” 白晟又继续安静了好几秒,才报出一个地址 —— 他就在陆柏舟家楼下。 凌辰南说:“你就在原地不要动,等我过来。” 白晟轻轻“嗯” 了一声,凌辰南又和他确定道:“你答应我了?你说过不会再骗我的。” 白晟更大声清晰地应了一声,说:“我等你。” 开车到陆柏舟楼下的时候,他环视一圈都没看见人,还以为自己来晚了,正想往楼里跑,身后却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白晟的车停在一颗树下面,也不是那么不显眼,但自己太过慌乱险些错过了。 对方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皱着眉头一脸别扭的样子完全百分百蜂鸟,凌辰南直插主题,问:“不会对我撒谎是吧,我想问什么都可以?” 白晟吭吭唧唧了老半天,还是点了点头。 他此时才忽然发现一件被忽略已久的事 —— 自己似乎不是这场关系中被完全玩弄的人,对方也在层层圈套和被圈套中暴露出了弱点,而那个弱点 …… 好像就是他自己。 “那好,我问你,你来找陆柏舟干什么?” 凌辰南问。 对方一脸烦躁地别开头,看着路边不知道什么东西,凌辰南冷笑道:“不能说谎之后连话都不能说了?” 凌辰南有些不确定地猜测着 —— 就过去而言,明明不管是白晟、蜂鸟还是奶糖自己都能收拾住,如今应该也是一样才对。最近太受打击,自暴自弃到快没有底限,竟然连很多基础简单的现象都忽略了。 他说:“好吧,你不是要去找陆伯舟吗,我跟你一起上去。” 白晟抿起了嘴,一副不情愿却又没奈何的表情 —— 是嘛,凌辰南眼前的迷雾慢慢拨开了 —— 对方之于自己来说,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很透明,他本来就能判断出白晟各种各样的小情绪,如今知晓了背后的庞大线索,一切更是亮如白昼。 “你来找陆伯舟干什么?不,我来猜猜看,你是要威胁他不准把沈寅川的事情曝光呢?还是要演一出你最拿手的小可怜戏码哀求他不要说出去呢?还是……” 他眯起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也永远没办法开口呢?” 眼见白晟眉头越皱越紧,凌辰南冷冷吐出无情的字眼:“怎么,这次打算自己动手,不借刀杀人了?” “凌辰南!” 白晟叫出声来,维持了两周的平静表象悉数碎裂,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么多天多一个字都不肯跟我说,现在倒是很舍得说话嘛,就这么怕我伤害陆柏舟吗?在你心中,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不然呢?” 凌辰南脱口反问。 白晟睁大眼睛,一副气得不行的样子,提高音量吼道:“我就是讨厌他怎么了!他凭什么可以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明明从沈寅川那边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明明就在我跟你坦白之后也没有现在这么颓废沮丧的,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让你这么伤心,我好嫉妒,我讨厌他!” 被他歇斯底里地一通吼之后,凌辰南反而平静了 —— 对方心机深沉,心思却还是很单纯,脱去了“白晟” 这一层神秘模糊的皮,他反而比以前好懂了很多。 “居然,居然让他这么伤心,居然还要害得我家医生辞职……” 白晟又习惯性地陷入了神经质的焦虑之中,他低着头原地打转,咬着牙低声自语:“怎么可能,不能辞职……不可原谅……” 对方明明是一切的祸首,却倒记恨起压倒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白晟停下焦躁的步子,抬起头瞪着他语气森森地说:“反正,不管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没兴趣了,既然这么在乎陆伯舟的话……不,你就算再怎么在乎他,也保护不了他!不是今天我还有明天,我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 他的可怕宣言骤然而止,因为凌辰南站到了他的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发。 以前还是“白晟” 的时候,凌辰南经常用这个动作安抚他,如今好似时间倒流,凌辰南还是那个同他亲密的恋人,温柔地哄道:“嘘——没事了,我们白白好乖。” 白晟却“啪” 地一声拍开他的手,咬着嘴唇别过头去。 凌辰南手尴尬地僵在空中,看着对方微微颤抖的肩膀,吃惊地问:“白晟,你哭了吗?” “没有!” 对方立马大喊回来,却毫无底气,还带着一丝可怜的意味。 全天下应该也只有我会在认清他的本来面目还觉得他可怜了吧,凌辰南想。 “想辞职不是因为,不完全是因为陆伯舟,” 他徐徐解释起来:“我其实也已经想了一阵子,从去年开始就在考虑了。当初毕业的时候我是想做青少年儿童心理疾病预防的,计划是先在待遇比较好的私人诊所工作一阵子,攒点钱,然后自己开个工作室。” 白晟有点惊讶地回头看他,眼眶红了一圈,但没有预想之内的泪水。 于是他接着说:“不过都工作了这么久了,生活太过平静安逸,辞职换工作的事一拖再拖,直到……现在,也是个机会吧,趁这段时间休息调整一下,也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逃避初衷了。” 白晟咬着下唇,眨了眨眼睛,犹豫地开口:“真的?” 凌辰南抬了抬眉毛:“嗯。” 白晟:“不是为了稳住我的缓兵之计?” 凌辰南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到底对陆伯舟有多大怨念?不,应该说你处理事情和对待人际关系一定都要用这么极端偏激的方法吗?” 白晟移开目光,自嘲道:“没办法,我不会别的方法,只懂得这样做,反正你也不要我了,还管我干什么。” 随后他又竖起眉毛,凶巴巴地不甘心:“不,不管你要不要我,我是不会走的,我说过了,我不会放弃……” 凌辰南轻飘飘地打断他:“我教你吧。” 白晟错愕地一愣:“什么?” 凌辰南缓缓地眨了眨眼,说:“我来教你吧,教你怎么样好好和人相处,教你怎么样能够舒适地、用自己的身份面对世界,而不是一个扮演一个时间越久就越是疲惫的假人。” 白晟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音节,似乎不太确定他什么意思。 凌辰南感叹道:“情绪压抑得越久,爆发的火山就危害越大,你小时候尚且只是偶尔假装成那个完美人格,如今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变成了他,发泄情绪的渠道越来越狭窄,稍微受一点压迫就想着要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他坦然地看着对方,声调平静稳定,好像过去无数次在他昏暗舒适地办公室做过的那样,安慰劝导道:“以后就由我来看着你吧,你不要再犯错了,我们都别再犯错了,我们一起走吧。” 又出现了,一闪而过的一滴泪珠,还来不及捕捉就掉落了。 白晟:“医生……” 凌辰南叹了口气,眉宇间满是哀愁,但却弯了弯嘴角,微微张开手臂,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完结 . 两年后】 凌辰南把今天最后一只叽哇乱叫的小朋友以及小朋友的妈妈送到门口,看着他们撵上了公车才冲他们招了招手,正想关门往回走呢,一辆熟悉的车拐到了门口的停车位。 于是凌辰南又靠回到门柱上,看那人把车停好走下来,一边迈开长腿一边单手系上西装外套的扣子,走路带风。 那人先是和接孙子放学的楼上奶奶打了招呼,又冲隔壁饭店的服务生小姑娘笑了笑,还挠了挠蹲在电箱上面大肥猫的脸,俨然一副暖心男神的配置。 凌辰南抱着手臂地看着他,侧身往旁边让了让,白晟进了屋关上门,左右扫了一圈,问:“客人呢?” 凌辰南似笑非笑地说:“都走了,刚走。” “哦。” 白晟听过立马凑过来在他嘴唇上亲了几口,然后一边脱鞋一边解扣子脱领带,瞬间变脸,瞪着眼睛不爽的样子痞气十足,抱怨道:“妈的累死我了,傻逼甲方,我真想揍他一顿。” 凌辰南用食指和中指揪住他的鼻子往下拽:“说脏话,嗯?” 白晟唉唉叫:“没,没,我错了。” 凌辰南放开他,看着他动作粗鲁却依旧强迫症十足地把衣服整齐挂好,说:“周末了,懒得做饭。” 白晟无所谓地答应:“那就不做了,出去吃啊!傻逼甲方案子签下来了,还是个土豪,诶!诶诶!你别动手,傻逼不算脏话,哎哟……好好好我不说了!” 凌辰南放他上楼换衣服,自己在一楼收拾东西。 他们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一年多了,连带楼下商铺和楼上住家都一并贷款买了下来,凌辰南原来的房子地段很好很快高价租了出去,而白晟原来的房子本来就是租的,就直接退掉了。 如今一楼大部分的地方是凌辰南的工作室,外面有一个小小的接待区,平时负责接待的助手今天已经提早下班,而里屋有白晟的办公室 —— 办公室面积不小,偶尔他有客人来也会在那开会。 新的城市,新的环境,新的生活,连白晟都好像变成新的了。 陌生人依旧将他看做是英俊迷人的设计师先生,稍稍熟悉一点的朋友却知晓他性格急躁的部分,觉察到他虽然通常状似气质冷淡疏离,偶尔还是会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本性。 然而,只有凌辰南知道,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并不是那么的顺利,这两年的时间他们磨合和反复了很多次,事态失控的状况也经历了不少,如今的白晟看着无懈可击,可那些性格中极端的部分很难根除。这不幸中的万幸,亦或是不幸中的不幸,是他们恰好还喜欢彼此。 一个无法放手,一个又害怕被抛弃,一个走得太远,一个无法回头。 可凌辰南还知道,往日的白晟和他那些个潜伏的假面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埋葬,被时间,被耐心,被生活,被他自己。 楼梯上传来声响,白晟在下楼了,他换了一身休闲打扮,白色T恤搭上牛仔夹克,年龄瞬间小了五岁,好像什么大学生模特。白晟注意他在看自己,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蹦下来,扑住他抱着说:“怎么啦?是不是看我帅?喜欢我吧?你说你要是不要我,损失是不是很惨重?” 就算再聪明,也有计算不了的公式,情感上的弱点无法被理智克服,他们俩都是。 凌辰南说:“你搞错了吧,我这是牺牲自己,为民除害。” “我知道,” 白晟笑起来:“所以你可千万别不要我,一取掉绳子我就会出去咬人的。” 凌辰南哼了一声,伸出手指放在他牙齿中间:“会咬人吗?” 白晟轻轻咬住他指尖舔了舔:“不咬。” 然后又用嘴唇含住色情地吸吮了一下。 凌辰南抽出手指,明知道对方有洁癖还是把手指擦在他衣服上,对方果然瞬间炸毛。 凌辰南好心情地笑了起来,打开门,背着光回头笑道:“还吃不吃饭啦,我们白白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白晟鼓着脸颊,瞪了他两秒钟,不高兴地说:“你哄我一下。” 凌辰南扬起眉毛:“多大个人了。” 白晟无赖起来:“你哄不哄!” 他只能松开门,走回到他面前 —— 就像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 回到他的身边,摸摸他的头发,又亲亲他额头和嘴唇,问:“好了吧?” 太狡猾了。 白晟噙起满意的笑容,像是被讨好的宠物,又像是达到目的的猎户,牵起他的手说:“没有我的话医生可怎么办呢?喜欢谁好呢?” 凌辰南说:“你说反了吧。” 白晟拉起他的手亲了亲,说:“嗯,是我说反了,没有医生的话,我可喜欢谁好呢。”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凌辰南想,完全被套牢了。 可谁说落入陷阱的猎物,又不是心甘情愿的呢? -正文完结- ==================== 到这边正文部分就完结啦,我没骗人吧,这是个甜甜的HE文 (忽然拔地而起掀掉你们所有人的小被子 不知道大家对这个结局还满不满意呢? 不满意也没有办法因为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猝不及防地! 在连载的过程中有很多很多天使鱼都热心参与了 “论白白切开具体是什么颜色” 的猜剧情大讨论,超级有趣的,我每天都咬着被子看大家的评论打滚,但是因为害怕剧透所以忍着不敢说话。虽然想很帅气地扔下一个惊天大结局绝不回头看爆炸,但如果各位发现还有什么没有解释清楚的线索,不要怀疑,这很可能是我收尾的时候遗漏了! 其实知道了结局再回头看的话,白白的各种举动都充满了蛛丝马迹,也数次忍不住用自己的身份接触、试探医生,想看看对方会不会爱上真正的自己。有读者笑说“全楼读者+学长都知道白白有问题”,只有医生因为恋爱而深陷泥潭,直到无法逃避的时候才认清真相。 未来如果会出一个白视角的番外,应该会解释一下他为什么栽在沈寅川手里的原因 —— 不过其实这原因非常简单,在最开始诊疗过程中和后来沈寅川的自白中也阐述过了:病态的人互相吸引,绝望之下以为对方就是茫茫人海中那个了解自己+ 能够完全接纳残缺自己的人,忽略了双方性格中极端的部分是真的会造成伤害,忘了病人是不能治愈病人、只有医生才能治愈病人的。 那么就先说到这吧,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我们下一篇文再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